□河北日报 白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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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场火灾，除了消防员第一时间赶到灭火，另外到达现场的还有一群人，他们就是火灾调查员。

他们面对的有时是一辆被烧损的汽车，有时是烧毁的建筑，在漆黑的烟尘和烧焦的残留物中，细细寻找引发火灾的蛛丝马迹。

他们可能要调取火灾当日的气象条件，从风力风向印证火势走向，也可能要审视一块石膏板烧毁后的形态，以此分析火场的温度一度肆意到什么程度。

最终，他们从现场种种证据中，依靠推理分析出具一份火灾事故调查报告。
这份报告既是一场火灾如何发生的推定，也是日后防范火灾的经验总结。

灰烬里的秘密

8月28日15时，5分钟过去了，史立辉像雕塑一样站在起火房间，倒背着双手，视线从一根根烧焦的檩条扫过。

失火的户主站在玻璃尽碎的窗户外，一脸愁容，焦灼的视线始终紧盯着史立辉。

史立辉是石家庄市消防救援支队的火调工程师，有着十来年的火灾调查经验。
辛集市消防救援大队火调员张耀华，在调查该市崔家庄村的这一火灾现场时，遇到一点疑惑，请他来协助调查。

史立辉搬了一把梯子，手电光在烧黑的椽子和檩条间来回扫过，碳化的木头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栋十几年历史的房子，东西四间。
7月31日凌晨的一场大火，把最东侧的这间卧室严重烧毁。

即使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火场特有的焦糊味也直钻鼻孔。
门框已碳化，屋顶焦黑一片。
窗玻璃所剩无几，吊顶全部掉落，固定吊顶的铁条悬垂在半空。
柜子上泛黄的相框已扭曲变形，还落上一层黑颗粒。

脚下，每走一步都发出破碎的声音，各种黑乎乎的残渣叠加在一起。
一个红色小凳的一侧烧焦了半边，表面皱巴巴的。
距离地面不足30厘米的空调室内机只剩了金属部分。

这场火灾是人为纵火？空调故障？烟头？短路？

在这一片狼藉中，火调员要找出答案。

史立辉又要来一把铲子，小心刨开20多厘米厚的灰层，每挖一铲，用手捻一捻，“灰烬的层次不会说谎，最靠近地面的一定是先起火的部分。
”

断电的房间里，混着一个月前灭火的水汽，闷热潮湿。
这导致火灾后的现场更易引来蚊子苍蝇。
张耀华的脖颈处被一只蚊子叮住，他浑然不觉，密集的汗珠一颗颗掉在脚下，他的视线锁定在史立辉一铲铲挖开的那层灰上，期待起火点和火灾形成原因能从中有所发现。

8月27日16时，无极县西南流村。

一掀开塑料布，混杂着胶皮、金属、塑料的各种烧焦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台烧成空壳的客车。
8月25日凌晨的一场大火，把这辆行驶里程不足6000公里的汽车烧报废：四个轮胎的胶皮全部烧掉，右前轮轮毂都被烧碎。

5米外，农户房子的东墙上，电表盒被烧化，正是从这里引出一根充电线，而起火时，汽车恰恰在充电。

那么，这场火灾是汽车线路故障还是外接充电导致？

无极县消防救援大队的火调员拿过来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包裹着一段5厘米长的电线，线头上有一处细微的凸起，史立辉拿给看，示意这是一处典型的熔珠。

熔珠是火灾现场线路中的重要证据，线路短路瞬间产生的高温，才会产生这种物质。

顺着史立辉的手指所指，依然没看清熔珠的样子。
“熔珠都不大，有时需要用放大镜找。
”史立辉解释。

这么小的熔珠从哪找出来的呢？

无极县消防救援大队火调员带来到这台起火的客车前，副驾驶处裸露着近百根烧掉绝缘皮的线，它们交缠在一起，又被覆盖了一层烧融的玻璃，烧毁的漆皮和铁屑也混杂其中。
带有熔珠的这一小段线，就是火调员耗费几个小时，从这堆杂乱无章中一厘米一厘米翻找出来的。

史立辉想借助这次现场，为附近几个县市的火调员做一场汽车火调注意事项讲解，“大家注意看，四个轮毂中右前轮爆裂，右后视镜烧毁更严重，右侧车漆脱落更多，结合车主反映，发现起火时火苗从车前冒出，可以推断起火部位在车右前侧。
”

为了排除汽车电池问题，火调员用千斤顶把汽车残体顶高，史立辉趴到地上钻到车下观察：“电池完好，排除是电池问题。
”

“火调有时用到推导法，有时用到排除法。
”史立辉拍打着手上的灰说，如果这根电线上的熔珠被实验室证明是火前形成，再结合现场的种种人证物证，这次的火灾事故调查报告上可能就会标注起火原因是线路短路。

这意味着，客车变空壳，不再是个秘密。

天灾还是人祸

“火灾现场的福尔摩斯？”王智勇笑起来，他是河北消防救援总队的火调高级工程师，“经常听大家这样说，火调这个活儿和公安刑侦工作接近，跨学科较多，每一名火调员要掌握燃烧学、金相分析、流体力学、化学分析、电工学等等很多知识。
”

当然，这些知识的运用，会伴随着灰头土脸的体力劳动，比如筛灰。

“大块的灰块搬掉，其余的过筛子。
筛出比沙子粗的灰烬倒进水盆，纯土会漂浮起来，较重的金属颗粒就沉入水底。
”史立辉比划着筛的动作，最多的一次，他筛了一周，从数吨重的灰烬中扒拉出线头大小的一颗熔珠。

范佳为调查一起多车起火的火灾，找过“风”求证。
那场火发生在石家庄桥西区，范佳作为石家庄市消防救援支队桥西大队的火调员前往调查。

7车连着的现场，其中3辆车烧毁严重。
为寻找哪一个是起火点，又是什么原因，范佳分别找车主和目击者询问，又对每一辆车的行车轨迹乃至保养记录都做了调查，但没有监控的现场，一切还是不太明朗。

“我们找气象部门了解起火时的风力和风向，有助于推断火势蔓延的方向，结合车辆烧损部位，对于起火点判断就有了一定的指向性。
”范佳说。

火灾现场的调查，就是这样，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火调员也猜不出下一场火调要面临什么考验。
有时，可能是怀有各种心思的火灾当事人。

2015年，石家庄一处仓库起火，大火扑灭后，2000多平方米的过火面积遍地污水。
仓库里堆放着一种叫狗咬胶的宠物用品，已经燃烧殆尽。

一进入现场，石家庄市消防救援支队长安大队火调工程师冀辉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此大的仓库，没有明显起火点，又似乎到处都是起火点。
仓库堆放的狗咬胶是牛皮制品，干透之后很难点燃，即使洒上汽油，也只能燃烧20分钟，那2000多平方米的仓库是怎么烧成一片灰烬的呢？

以货主自报的损失，冀辉做了一次计算，按照货物包装的长宽高和仓库面积进行排布，2米多高的货物堆放仓库，中间只能留1人通过的过道。
但现场烟尘却显示，货物最多堆放到1.2米高的窗台处。

尤其是外围调查显示，货主在火灾前一段时间，刚给货品上了近千万元的保险。
种种迹象表明，这起火灾不像是天灾更像是人祸。

货主被公安机关刑拘之后，冀辉专门跑到看守所就放火细节向货主做火调复盘，“当得知他用了10桶10升的汽油做助燃剂后，豁然开朗。
”

年轻的火调员说，这行干长了的成就感就像破案。
比如从火灾中混凝土灰烬的状态和颜色，能推断火场燃烧的时间，这些积累的经验将在某次火调中成为打开密码的钥匙。

史立辉却说，这行干长了会有更多自我质疑。
值班时，他总会把最近的火调翻出来重新推导一遍。

2019年8月，石家庄栾城区发生一起火灾，这是一处500多平方米的仓库起火。
现场有多个监控摄像头，最南头的先失去影像，其他摄像头拍到最南头有光影投到墙上约1.5米高的位置，更像是起火源头。
史立辉最初也认可这些推断。

为保险起见，他用电焊模拟起火点，在离地3米的最南侧摄像头位置打火，监控中却发现地面一片明亮，就此，他先把摄像头的“嫌疑”洗清。

火灾发生时，仓库内停放着一辆正在充电的电动汽车，当事人怀疑是这辆汽车出现了问题。
当时的调查却显示，仓库内火光亮起后的174秒内，电动汽车都有充电数据，这就说明，电动汽车在火灾发生前充电正常，也就排除了电动汽车起火的可能。

时隔一年后的今年6月，史立辉准备用这个案例做一个课件时又发现了问题：这辆电动汽车进入仓库两道门的监控时间和电动汽车后台记录的运行时间分秒不差，但前期的充电数据却显示电动汽车的数据要比监控记录的时间延迟135秒，难道前期的调查有问题？

史立辉找到电动汽车厂家反复试验，最终证明这款车在充电时的后台数据存在1-5分钟的滞后现象。

“火调工作，你得先说服自己。
”史立辉说。

无限接近真相

“你看这是什么？”史立辉用铲子把崔家庄火灾现场的灰烬逐层铲开，最底部露出了灰白色。
张耀华凑近了看，也用手捏起一撮捻了捻，“石膏板？”

史立辉点点头，这意味着，最先烧毁掉落的是吊顶用的石膏板。

这起火灾之所以请史立辉前来协助，是靠近地面的空调室内机与门框燃烧殆尽，但火调员同时在屋顶提取到了疑似线路短路的熔珠——这场火不可能从相距两米多的位置同时起火，那么哪一处先起火的呢？

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是空调先起火，户主可以向空调厂家索赔，如果是线路短路，户主将自行承担火灾损失。

灰烬并不是孤证。

史立辉用手电照着屋顶东西向的檩条和南北向的椽子，他让看，以烧掉苇箔的位置为中心，檩条的南侧明显比北侧碳化严重，从这里开始向东的椽子碳化状态逐渐减轻，但檩条和椽子烧毁严重的部位却并不是空调室内机的正上方。

如果是空调室内机先起火，它的正上方椽子应该碳化最严重，东西两侧相对较轻。
这与现场的痕迹不符。

“灰烬与碳化表现，结合熔珠的发现，推断这起火灾是高位火，也就是起火点在屋顶。
”史立辉说，此前，围在窗户外的户主及其邻居都认为，烧毁的空调室内机看起来更“可疑”，在他们看来，空调室内机烧毁的程度和屋顶差不多严重，仅从肉眼判断，他们觉得空调室内机可能是最先起火的部位。

否定空调室内机是起火点，也是史立辉要寻找的答案。
他把失火现场的几间房屋都观察了一遍，尤其是吊顶部位，但遗憾的是，吊顶在救火过程中全部脱落，无法观察到起火前的状态。

他又让户主找来几块掉落的吊顶仔细研究，发现其中一块缺失了一角。
经过询问，户主提及每一间屋子都留有吊顶的三角通风口，起火房间的通风口，恰好就在发现熔珠，也就是烧掉苇箔的位置。

史立辉不断点头，“这就对上了，顶部一起火，火就通过吊顶通风口掉落到空调室内机上，从而导致高低两处几乎是同时起火。
”

火灾调查很重要的一点是，孤证不能作为火灾现场出具调查报告的依据，需要正推推得出、反推推不倒的调查逻辑。
换句话说，火灾事故调查报告是一场无限接近火灾真相的过程。

石家庄栾城区的仓库火灾事故调查报告，这样写到：排除雷击、人为、自燃、电动汽车及其充电线路电气故障引发火灾的可能，不排除其他电气故障引发火灾的可能。

对于寻找火灾真相的当事人来说，这样的描述似乎有些模糊，“这也是火调的特点，无限接近真相，或者排除某些不可能引发火灾的可能。
”史立辉说。

有的火灾现场，“连灰烬都几乎不剩。
”史立辉调查过一起火灾现场，烧的只剩下四面墙壁，只能用排除法推定火灾原因。

所有的火灾不论大小，消防部门都要出具火灾事故调查报告，这份报告的重要性在于，除了给当事人相对明确的火灾原因，还有助于改进防火措施，减少火灾的发生。

2018年，《公安部关于规范电动车停放充电加强火灾防范的通告》出台，提出严禁在建筑内的共用走道、楼梯间、安全出口处等公共区域停放电动车或者为电动车充电，公民应尽量不在个人住房内停放电动车或为电动车充电。

王智勇介绍，这是全国各地的火调工作中，发现了多起电动车室内充电引发火灾致人死亡的案例，再用火调报告督促源头管理，从而提高防火有效性。

本版照片均由河北日报白云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