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与人生(螺蛳米粉老友这是店里)

黄姐坐在螺蛳粉店收银台前,有些百无聊赖,大风黄色预警已经让北海与涠洲岛之间的客船停运,游客寥寥。
黄姐是盛塘村人,说客家话。
他们的先祖是广东福建交界之处的客家人,清朝同治年间开放海禁后,他们随法国传教士上岛垦荒,延续至今。

11月1日,黄姐和回岛的亲人一起去扫墓,他们去往涠洲岛的东岸,修葺坟墓和献上鲜花。
“有专门的船去接他们回来扫墓,因为人太多。
”黄姐说。

涠洲岛的渔港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与人生(螺蛳米粉老友这是店里) 汽修知识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黄姐在今年回到岛上,岛上店员工资普遍在四五千块一个月,北海同样的工作,工资两三千块,少了整整一半,因为岛上“什么都贵”。
黄姐所在螺蛳粉店所用食材,大概除了熬汤用的海螺和作为配菜的皮皮虾,都是海运而来。
黄姐几乎不吃螺蛳粉,她早餐喝粥,口味近粤菜的清淡。
但螺蛳粉的酸辣之力在这些年席卷了南北。
此时,一位北海本地人进店,用白话说,“来碗螺蛳粉,要超辣的。

小林米粉店位于涠洲岛南湾街,也许是广西最南边的米粉店。
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海。
入夜,渔船闪烁着红绿色灯光,在海湾里停靠,等待大风过去。
这几天退潮早,许多人沿着露出的海路,去猪仔岭赶海。
鳄鱼山将海湾半抱。
东南边有斜阳岛,但岛上没有饮食店,秋季至春季,会有布氏鲸出没海面,喷出漂亮的水花。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右)和他的哥哥林军杨 (左)

米粉店的“小林”,更多的是指弟弟林斌杨。
哥哥林军杨来涠洲岛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岛上。
弟弟林斌杨从老家柳州鹿寨来到岛上,开了米粉店,弟弟是主勺大厨。
店里餐牌上,排最前面的是柳州螺蛳粉,然后是桂林米粉、老友粉、猪脚粉……在开张的2013年,螺蛳粉还没有为岛上居民和游客所熟知。
客人会说粉好臭,但捏着鼻子也想吃。
有客人说不要酸笋。
小林说,好。
但还是放了。
问客人,还臭没?客人说,不臭了。
“你看,这就是心理作用。

在涠洲岛,小林用矿泉水泡酸笋。
他会想起在鹿寨乡下,用山泉水泡的酸笋。
在老家,差不多家家都泡酸笋,他们把酸笋叫“笋果”。
小林柳州口音的普通话里,有方言才能表达的精确。
比如他说到炸锅烧、炸扣肉、炸猪脚,用了“猫”(音)这词,就是“凸起”的意思。
都是炸,但这三样食材“猫”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软硬度也不一致,这需要厨师去把握。
小林米粉店像是微型的海边米粉博物馆。
这里几乎囊括了大部分广西米粉的种类。
这意味着每天早上,小林需要做更多的准备。
早上,他的父亲和哥哥在帮忙用油锅炸叉烧和锅烧。
妻子和嫂子在配各种粉的菜。
一家人都在忙碌中开始一天。

清早,一位上学的小孩头一个来吃粉,他点了叉烧螺蛳粉。
店里有多种搭配。
岛上有许多外来人口和游客,需要众多口味。

北海人七哥在岛上搞科研,他几乎每天都来吃粉,“简单方便”。
他最爱螺蛳粉和老友粉,还有猪脚粉。
广西沿海一带,更具本地特色的米粉是猪脚粉。
七哥说,猪脚能补充一天的营养,尤其是脚力。
靠海之人,脚力很重要,脚力好,才能避免风湿,才能在风起浪涌的海滩和甲板上站稳。

11月8日,涠洲岛三年一度的妈祖节到来的时候,岛外来客更为稀少,更多的是当地村民参与和观看。
妈祖节最后一天晚上,天后宫前,众人赤脚在炭火上行走,驱邪求福,令人叹为观止。
我问旁边同观此景之人,如何做到?旁人说,海上人常年赤脚在甲板上行走,脚底板生了厚厚一层茧。
但亲眼所见光着脚板蹚火而过,仍觉不可思议。
我想到了脚力。

涠洲岛妈祖节,舞狮队来到小林米粉店 图/南方人物周刊 卫毅

妈祖节活动之长,更是对体力的考验。
我在凌晨3点被旅馆窗外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叫醒,岛民凌晨1点集合,3点就开始妈祖出游活动,几十条村的村民以不同表演形式行走,直到晚上11点才结束,整个过程超过22小时。

9级大风更多显示在海面上,吹至岛上时,已经减弱许多。
小林并没有关店停业,他觉得这没什么。
在岛上行走的人群似乎也不担心。
天气预报有大风大雨,实际似乎并未如此,只是天气变冷。
到11月8日晚上11点钟,岛民在漫天烟火下的“滴水丹屏”完成最后一站巡游时,仍然如凌晨3点时那般精神抖擞,脸上表情几无变化。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和妻子,从电瓶车倒后镜里可以看到他们的小林米粉店

客人稀少的下午,小林问我,你知道我吃过最贵的青菜是多少块一斤?15块。
2014年的涠洲岛,因为创历史纪录的17级超强台风威马逊,数千间房屋被损毁,上万人受灾,被拔起的树木不计其数,船只停航,岛上停水停电,物资紧缺。
那是岛上这些年来最难渡过的一段时间。
许多岛民回忆起来如同噩梦。

小林米粉店里加青菜是5块钱,是岛外两倍还多。
物价、房租和人工都高。
疫情让生意不好做,但小林愿意坚持。
他喜欢美食并有烹饪的天赋。
他想着创新,比如研制一款海鲜粉,他看中渔民能够持续供给的明虾,但最终的设计构想还未成形,“时机未到”。

偶尔回到柳州,小林会去嗦粉,他骨子里喜欢米粉。
他会吃自己做的米粉。
“有的米粉店老板不吃自己店里东西,你说为什么?”螺蛳粉讲究汤底。
他和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锅里的螺蛳筒骨汤就已经在熬制。
他用小石螺,味道比田螺更好。
螺蛳需要从岛外运来。
他也试图在岛上丢荒的田地里养一些螺。
“往水田里一撒,就会发。
”岛上到处都是丢荒的田地。

这里看不到风吹稻浪的景象。
小林问儿子,米从哪里来,儿子说,米从锅里来。
他想着有机会带小孩回老家农村看看稻米,这是米粉最初的形态。

涠洲岛鳄鱼山的游客

农业从事者在这里少之又少。
往年岛上有糖厂的时候,农民会种甘蔗。
糖厂没了,种香蕉,但香蕉的收购价格太低,再加上海风难以预测,而狂风能让整岛香蕉树倒伏,香蕉也很少有人种了。
香蕉喂了鸡,称香蕉鸡,成了一道菜品。
岛上曾经有海猪,在海边吃小虾小蟹小鱼长大。
为保护环境,海边也不给养猪了。
甚至养鸡的权利,还是居民强力要求,才得以保留。

猪肉从岛外运来。
岛上卖猪脚粉的店并不多。
“成本太高,我们卖猪脚粉不赚钱,基本是平本。
”林军杨说。
他负责管店里财务。
每天,林斌杨为店里准备大约20个猪脚,用香茅草穿着卤制。
吃米粉时,将香茅草从脆口的猪脚皮上抽出,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治愈”之感。

如果用一种米粉代表小林米粉店,我觉得是猪脚螺蛳粉。
小林两兄弟来自柳州,他们的妻子都是涠洲岛本地人。
这款米粉结合了柳州和北海风味。
林军杨的妻子健谈。
她记得几天之内来店的客人,每次在哪张桌子吃什么粉,她都知道。
“外来人口带动吃辣,本地人不吃辣。
”她说,“小时候吃河粉,放点猪肝、瘦肉、青菜和葱,加黄豆做汤底。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送外卖

小林米粉店是岛上最早做螺蛳粉的店,现在岛上多出了十几家螺蛳粉店。
小林觉得,是柳州人开的店,他才会在意一下。
“真的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什么是正宗的味道,这需要时间。
”他认为自己在岛上做螺蛳粉,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他不太吃袋装螺蛳粉,觉得那里面没有时间的概念。
在自己的粉店,他会根据天气冷热程度改变汤底的浓度。
天气热就淡一些,天气冷就浓一些。
粉里有四季轮转的气息。

妈祖节的活动在持续,小林在米粉店门口挂上了生菜和红包。
舞龙舞狮的队伍会来,抢青抢红包。
按照习俗,需要向龙狮队撒钱,这些钱会成为妈祖庙的经费。
小林说,过年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在老家也看不到了。
他喜欢这样的景象,这让他想起过去,就像有柳州人来到岛上,吃了他的螺蛳粉,说,想起小时候的味道。
“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几乎成了衡量一家米粉店口味的最高标准。

回到涠洲岛的黄姐,在自己的螺蛳粉店里,也向我回忆起过去。
她会说起小时候岛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牛车。
她会说起嫁到东兴去,她在东兴好多年,在那里开始吃米粉。

广西东兴的华姐鸡粉店

在防城港东兴,最有名的米粉店是越南鸡粉。
而卖越南鸡粉最有名的是华姐鸡粉店和三姐鸡粉店。
鸡粉从越南而来,而越南人也吃猪脚粉。
边境上的往来,让饮食文化互相交融。
因为疫情,东兴的口岸已经关了快两年。
华姐鸡粉店有越南员工,去年回越南过年,现在还没能过来。
三姐鸡粉店的米粉原本是越南的米粉厂供应,以前供应商每天来往北仑河好几趟,现在,他们只能用本地的米粉。

广西东兴三姐鸡粉店的老板娘

三姐乐观,觉得现在赚少点,“明年赚多呢?”在东兴边境的酒店顶楼,可以看到越南一侧的广阔山海。
傍晚时分,北仑河南岸甚至有缕缕炊烟升起。
酒店楼下的便利店,老板和店员都没上过顶楼观景。
他们想着生意更好一点才好呢,没时间看风景。
“现在是两天做一天的生意,”老板觉得还过得去。
同一条街上,那些卖红木和越南商品的店,“二十天做一天的生意。

广西东兴国门,远处是越南

南宁:两千张老友粉订单

在南宁,吃的生意要好做得多。
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南宁人对吃充满热情,米粉店的种类也许是全国最多的,每顿都换着吃不同的米粉,一周都不会重样,这一点也不夸张。
换句话说,在南宁能把米粉做出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米粉店实在是太多了。

谢北泉开的老友粉店在南宁友爱路上,大家叫她北泉姐。
“60后”北泉姐像个摇滚明星,染紫色头发,扎四个耳洞,戴两颗耳钉。
白色厨师服买一打,脏得洗不干净就扔。
每天早上起床,洗头吹头,不想让头发躺平。
她的老公早上5点就去开门,她7点半到店,煮粉到下午4点半,店里所有老友粉都是她一个人煮。
其间站着吃饭或喝粥,作为早餐或午饭,不能一气呵成,得分多次。
她穿迷彩裤,如行军中快速用餐。
这里到处都干干净净,每次煮完粉,都有工人帮她洗锅。
她面前的三个锅,面上不冒火,她不能容忍有黑色的锅屑漂在老友粉上,若有,她会一一捡出。
出粉的时候,她会把碗边的油仔细擦掉。
有客人说,不用擦。
她说,请尊重我,我做的是美食,而不只是一碗填饱肚子的粉。
客人说,看她煮粉像做艺术品。
她觉得,就是这样。

南宁,北泉姐在煮老友粉

在这个11月的下午,北泉姐老友粉店临近打烊。
当北泉姐把她的“艺术品”放在出粉台上,买米粉的人半个小时之后才出现。

“你们两个,我要好好批评一下。
”北泉姐压住火气,“点完单,你们走掉了,粉做出来了。

“我买票的时候说,煮好之后放这里,我回来吃。
”客人不耐烦地说。

“这碗老友牛肉粉,三两变成八两了,已经不是美食了,明白吗?”

“我付了钱就得,你管我,吃不了就倒掉。

“你付了钱就得吗?你要尊重美食,尊重厨师,尊重所有的员工,不是你付了钱就得的!

北泉姐和客人争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随后,她的两个徒弟来到店里。
北泉姐说,早点来就好了,可以看到我跟客人吵架。
徒弟来找北泉姐是因为想开新店,但那里有师哥师姐已经开了老友粉店,徒弟想听听她的意见。
徒弟说,我开的是玉林生料粉店。
北泉姐觉得,这还过得去,只要不开老友粉店,就不会有直接冲突。
北泉姐讲规矩,要求徒弟也讲规矩,认为这是做人的道理。
老友粉的“老友”二字,起源的一个说法,就是这碗粉为生病的老朋友而煮。
酸笋、辣椒、豆豉、蒜米在一起炒制,构成了“老友”的底味,加上生料和配料,用骨头汤煮粉,“锅气”十足。
这样的做法,决定了老友粉几乎难以做成袋装粉。
这是一碗强调“现场”的粉。
“我都是叫客人不要看手机,老友粉最好在5分钟之内吃。
”北泉姐说。

做老友粉多年,北泉姐原本没想着教人做老友粉,但第一个徒弟说,人总会退休的,总会走的,你想让自己的手艺失传么?北泉姐听了,觉得有道理,她开始收徒弟,现在有11个徒弟,像一支足球队。

南宁,公园里的交谊舞

北泉姐的店营业时间是早上7点到下午4点,但客人实在太多的话,会稍晚一些。
再忙,所有的老友粉都是她一个人亲自做。
这在中国米粉店里,是极为罕见的景象。
她更像是日本职人对自我的极致要求。
我跟她说起纪录片《寿司之神》。
她说她知道,问,老爷爷还在做寿司么?她佩服手艺人。

她喜欢梅艳芳,她觉得她最困难的时候都还是上了舞台,她喜欢认真工作的人。
“我会不会倒在工作岗位上?”她不止一次自问。
她说她爱这个老友事业,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会无怨无悔。

她说到这些时还没落泪,落泪的是两千张订单。
因为来她店里吃粉,往往一等就是半个多一个小时,店里可以先付钱下订单,下次来有优先的机会。
许多好这一口老友粉的顾客,就会提前到店订,但许多人往往订了又不来吃。
这么多年积压的付了钱的订单,已经有两千多张。
“这个(订单)比什么都重要,丢了老公都不能丢这个。

每天早上,北泉姐将装着订单的盒子带来店里,晚上又带回去。
北泉姐有好几个微信,每个微信有几千好友,为的就是方便跟顾客沟通,但要到下班之后,她才会看。
有一天晚上,有客人给她发微信,说有张单子,还找得到么?北泉姐找啊找,就是没找到。
客人发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说,我今天去吃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保留着订单。

北泉姐和两千张老友粉订单 图/南方人物周刊 卫毅

北泉姐说,她如果决定要退休了,会提前一年,逐个打电话给下订单的客人,催促他们来吃粉。
她还交待过老公,万一自己出什么意外不在了,一定要处理好这些订单。
她觉得诚信最重要。
她像老友粉江湖的大姐,说到的一定做到。

要想在米粉的江湖站得住,得有实力和特点。
有人想跟北泉姐学做老友粉,问,我能做得跟你一模一样么?“问这样问题的人,我不会收他做徒弟的。
不可能一样的。
每个人经历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一样呢?同样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放得不一样,也不必一样。

北泉姐一直在做她自己。
“你管我长得丑不丑,你管我是不是绷着脸,你是来吃品质的。
”她染不同颜色的头发,许多颜色都尝试过了。
她说最近想尝试绿色,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她认为自己“不在乎”别人眼光,是因为她见过江湖,有这样的底气。
她做餐饮好多年,十几年前是做夜市。
夜市里什么人都有,她看过有人拿着钢管和大劈刀打起来的场景,血溅到自己衣服上,她还得送客人去医院。
“只要发生在店里的事情,都得管。

她敢怼客人。
“在我的店里,客人不是上帝。
我是卖品质的,不是卖服务的,要买服务去海底捞。
”她把对美食的尊重视作不可侵犯的江湖规矩。
到了她的店里,就得遵守她的规矩。
她在出粉台上,挂起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告示:“本店不接急单和催单(催单直接退钱,因为品质比数量更重要,当你等到满肚子怨气的时候,任何美食也食之无味,吃不出惊艳),这也是对双方的一种尊重,请理解一个厨师手艺人对美食的执着,美食面前,你我都需要耐心。
在厨师制作过程中,您的咨询,厨师不作回应。

北泉姐是一个专注的人,做粉时不能被打扰。
打扰,退钱。
抱怨,退钱。
大声说话,退钱。
做事情的时候,她喜欢一气呵成,“小时候在海边画画时就这样。

一件事,一天做好容易,天天做好不容易。
她几乎天天如此。
这么多年,她只和家人坐动车去过桂林旅游三天,而且遇到下雨,“象鼻山的鼻子都看不到”。

北泉姐要休息的时候,会在门口贴通知,也会在微信上告知。
店员有一个人休息,全店休息。
最近两次休息日,一次因为店里一位员工要去吃喜酒,一次因为北泉姐的老公57岁生日。
休息日,她一定不工作。
这是她的规矩。

北泉姐的规矩从不打破。
今年有了一次例外。

这是一个休息日。
徒弟突然打电话给她,说要来店里看看。
她说,师傅今天休息,你不懂的啊。
徒弟带着新收的徒弟已来到了店门口,师傅只好回来,开门给他们培训。
此时,有人推着坐轮椅的老母亲进来,说有老友粉么?

北泉姐说今天休息,没有准备骨头汤,下次再来。
来者说,能不能清水煮粉,能吃到就好。
北泉姐说这不行啊,下次有机会的。
来者说,下次可能没有机会了,老母亲得了重症,从北京坐飞机来南宁,下午飞回北京。

北泉姐破了例,开始熬骨头汤。
她对来者说,你不必付钱。
来者坚持付钱。
北泉姐说,你母亲吃的那一碗一定不要付,我请。
吃到一半的时候,北泉姐看到他上前台拿纸巾,抹眼泪。

吃完粉,他们去了机场,回京。
北泉姐收到微信:“北泉姐您好,我是那个带老妈妈从北京来的人,谢谢您破例在店里休息时为她老人家做了老友粉,破了30年的例,从现准备食材到带众多徒弟,百忙中专门做了一碗粉,让我尽了孝心,更让这个冷酷的金钱世界有了人情味。
谢谢您送的粉,相信会有更多老人带着您的心意换来的好心情继续生命行程。
您给徒弟们也包括我,上了重要一课。

“现代社会这么快,还会有人用美食的方法去制作一碗普通的粉么?”北泉姐坐在打烊后的桌子前,有些伤感,她又很快提起精神,“我不后悔,我有成就感,做老友粉让我一生的事业达到了最高峰。
”在她身后,挂着好几块大众点评网发的“必吃榜”牌子,每年,能上榜的南宁餐饮店只有十多家。

“必吃榜”上另一家有名的南宁老友粉店是舒记粉店。
七星路上的舒记粉店,现在是24小时开门营业,店面甚至连门都没有,因为不必关门。
我在凌晨5点到这里吃粉,仍然需要排队,通宵和早起的人都想通过一碗粉醒过来。
舒记粉店对面就是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再往旁边走一走,就是热闹非凡的中山路。
这是游客到南宁夜宵必游之地,而南宁人喜欢到建政路夜市。

南宁中山路美食街

在建政路,张珂和她的合作伙伴梁辰睿在这里吃夜宵。
旁边是一家有名的卷筒粉店。
梁辰睿来自柳州合山,喜欢螺蛳粉,在西安工作多年,她和张珂合伙在西安开了一家螺蛳粉店,用哪吒做标志,取名“螺大胆”,并做了袋装螺蛳粉,用的卡通插画风格的包装。
那时候,这是新颖的包装。
现在,卡通插画风格的袋装螺蛳粉几乎成为了标配。

张珂业余时间在电台主持一档旅行节目,叫《一个人的旅行》。
她喜欢旅行,她把袋装螺蛳粉视作旅行陪伴品。
2019年底,她和伙伴们到日本旅行,在京都过冬至的时候,是一席螺蛳粉宴。
而当她们回国的时候,疫情在武汉暴发。
她们想办法把袋装螺蛳粉送到了武汉及周边。
疫情期间,袋装螺蛳粉名声大振,甚至远播海外。
她们的微店很小,但也通过海运把螺蛳粉送到了世界各地。

到了今年,西安疫情反复,她们的螺蛳粉店撑不住了,只好关了店面。
“幸亏还有袋装螺蛳粉。
”这让她们对参与螺蛳粉行业的一点点兴趣,还得以保持。

柳州:螺蛳粉可以没有粉

为了寻找好吃的螺蛳粉,张珂和梁辰睿光顾了柳州太多的螺蛳粉店。
但张珂推荐我吃的第一家柳州米粉店,却卖的是一种干捞粉,不是螺蛳粉。
这家店在巷子里,实在不起眼,开新店的通知都没有写在纸上,而是直接用笔写在了墙上。
这家粉店只卖一种粉,而且卖了20年,没关过店门。
张珂也许欣赏这种“一根筋”的劲,让这家店成为了“奇观”。
柳州螺蛳店的粉量都很大,“一两”都能吃撑,经常会听到顾客提要求——“粉少菜多”,有的甚至连粉都不要,只要青菜。
在这家干捞米粉店,许多顾客认为这是全柳州给粉最少的店。
在出粉台的上方,显眼地写着“干捞粉格言”:“好吃的不能贪多,多了会觉得腻味,少了会觉得回味,当你还差那么两口就饱的时候,你会流连忘返这里的味道,这是我们共达的目标。
”干捞粉取汤处则贴着:“本店过年期间正常营业”。

柳州许多米粉店都开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在柳锌小区找到阿姣螺蛳粉,仿佛在《纸牌屋》的华盛顿街头找到弗雷迪的肋排店。
店面有着无处不在的令人放松的随意。

柳锌小区里的阿姣螺蛳粉店,覃神姣和她的家人

阿姣螺蛳粉的老板叫覃神姣。
店面是他们自家的房子。
此时已是夜宵时间,来的多是年轻人。
“阿弟,要什么菜?”“阿妹,紫苏要没?”覃神姣用柳州话招呼客人,像在自家客厅。

螺蛳粉通常需要放一些青菜,即便从视觉上,都可以中和过于浓郁的色彩。
口感也会多一点点清新。
到了晚上,只有菜花。
白天的话,则是各种青菜可选。

早上8点多,覃神姣的儿子采购回青菜,在厨房里摘洗。
刚到这里帮忙的表姐,则在外边摆桌椅,等待客人的到来。
覃神姣在炒制猪肺和芋萌。
这是她家的特色。
芋萌在广西其他一些地方,也叫芋苗,可做成酸菜。

临近中午,店面的人多了起来。
覃神姣开始忙不过来。
这是一个开放之地。
有小区里的居民穿着睡衣,推着婴儿车来,到厨房里收集不用的菜根。
我问,这做什么用?答,养鸡。
人多的时候,睡衣街坊化身临时店员,进厨房帮忙将各种卤汁汤水加入碗中。
这里仿佛社区活动中心。

覃神姣会在这里跟朋友说话交流,有的人直接从店里穿过,因为他们就住在店的后边。
墙上甚至有广告位,广告商安装的,因为这里有流量。

一位退休的锌品厂女工跟覃神姣说起退休金,这是老年人永恒的话题。
覃神姣多年前补交了养老保险的钱,她在55岁的时候,开始领退休金。
“多亏补交了养老保险。
”刚领退休金的时候,是一个月一千三百多块,现在一个月不到两千块。
“每月加一点,在柳州算少了,总比没有好。

柳州,阿姣螺蛳粉店外的食客

柳锌小区一街之隔,是灯火辉煌的保利商业广场。
“保利广场那边以前是锌品厂的厂房。
”覃神姣告诉我。
这让我想起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还有在柳州工业博物馆看到的照片。
博物馆里那张巨幅合影的左下角有图片说明:“1978年3月18日至31日,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
邓小平在大会的重要讲话中,重申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一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
这次大会上,柳州锌品厂被评为全国科技先进集体。
”这可以说明锌品厂的过去。
在博物馆一处,陈列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家具和电器等物品,仿佛昔日空间。
导游带着一群大学生在参观,导游问,有谁知道“三转一响”是什么?只有一个学生答“电风扇……”

柳州

在讲究“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的80年代,覃神姣从鹿寨农村来到柳州,结婚生子。
覃神姣的丈夫是锌品厂工人,干着非常累的活,“戴着口罩铲煤,全身很邋遢,人都看不清楚”。
他在2008年买断工龄,下岗。
“我老公是三十多年工龄,补了五万多块钱,最多的也是七八万。

丈夫在几年前去世。
“肺癌,发现一年就不在了。
”覃神姣说自己不靠他。
刚来柳州的时候,她可以通过指标进工厂,但她不愿意,她不觉得在工厂工作让她羡慕。
她开了杂货店,卖钱纸蜡烛香,还有桶、铲子、煤油等杂物。
生意还不错。
90年代的时候,她买了锌品厂的房子。
那时候,“几千块钱,锌品厂大把人拿不出来,我拿得出。
”因为这家杂货店。

生意很顺,手头有些余钱,她就喜欢上了赌博。
那时候,她找人看杂货店,自己坐上专门来接人的中巴车,去赌百家乐。

柳锌小区的这套房子,曾经是覃神姣开的麻将馆。
“我以前滥赌,每天打牌——没有用的,最后都是输的。
”覃神姣说,“开了七八年麻将馆,输了好多钱。
”加上丈夫治病的钱,那些年,家里欠了许多债。

彼时,覃神姣的很多朋友去遥远的美国打工,做家政或者在月子中心工作,收入不错。
“我们这里有个男的,去美国工作,好像是守工地,每个月差不多有人民币两三万,做了几年,带了上百万人民币回来。

为了还钱,重新来过,覃神姣也想着去美国打工。
她到广州的美国领事馆签证,没通过。
只好换另一种“重新来过”的方式。
她想到了螺蛳粉。

覃神姣曾经在菜市场卖过螺蛳粉。
更具体地说,最初是卖麻辣烫和螺蛳。
别人说,何不用螺蛳汤煮粉?她想想可以,就做起了螺蛳粉。
这如同螺蛳粉起源的一种说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夜市上,有人将螺蛳汤与干米粉混合,味道不错,就有了螺蛳粉。
螺蛳粉发端于改革开放后的柳州夜市,这是现代工业城市生活的产物。
即便时间如此之短,都难以考证螺蛳粉确切的起源,可想而知,那些动不动就上千年历史的米粉起源之说很难让人信服。
都只是一说,或者说,这也许并不是需要纠结的事情。
“那时候做得也顺,青菜才几毛钱一斤,牛肚、猪肺都便宜,成本低,踩个大三轮去买。
”菜市场的店因为拆迁,店面就没有做下去,她回到柳锌小区。

她把柳锌小区的房子改成螺蛳粉店,在此重新开始。
她喜欢做菜,却不会按现成的标准做,“我从来不去看别人怎么做螺蛳粉。
”她善于做酸甜猪脚,于是将其中方法移用到螺蛳粉上,她的螺蛳粉带上了甜味,不同于柳州任何一家螺蛳粉。
这家开张于2017年的螺蛳粉店,刚开始是覃神姣和朋友合伙,后来朋友觉得太累,就不干了。
她现在和儿子还有从鹿寨来的表姐,三个人一起干活。
煮螺蛳粉需要长期站着,覃神姣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很多时候,她是戴着护腰在煮粉。

“有炸蛋没?”来客问。

“这个时候没得了。
”覃神姣说。

炸蛋是柳州螺蛳粉的经典搭配。
螺蛳粉虽说没有肉,但一碗螺蛳粉像是一个基底,可以在上面按你的需要加入各种东西。
在柳州,很多人不是只单纯吃一碗螺蛳粉,会加入鸭脚、鸡脚、豆腐泡、猪肺、猪脚、猪皮等等。
如同在一定范围内,还有自己参与二次创作的空间。
我想起张珂给我看的照片,她们的顾客,按照自己的口味,用袋装螺蛳粉,做出了各种花样的“新品”。
我又想起北泉姐,她的店铺里的老友粉,是没有青菜可以加的,她认为这会破坏“老友味”,她也不会提供芫荽,是同样的道理,老友味占上风的粉,才能称之为老友粉。
螺蛳粉也许因为底料浓郁,不在乎加东西影响本身味道,怎么加,都不能盖过螺蛳粉味。

因为有酸甜味,阿姣螺蛳粉的酸笋味并没有那么重。
而且因为加入老抽,酸笋在阿姣螺蛳粉的碗里,呈现的并不是普遍的黄白色,而是红褐色。
“前几天,有人从上海坐飞机来吃。
南宁来了一个客人,坐动车来,买了五十碗回去。
”覃神姣拿出做螺蛳粉所用干米粉给我看,米粉并未完全干透,甚至有着热气,跟我们常见的干米粉也并不一样。

柳州街头停满本土生产的微型电动车

在柳州,想在螺蛳粉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不容易,大家都在努力形成自己的风格。
有的专门选硬一点的干粉,有的放真正的螺蛳在粉上,有的则有干捞和煮粉拼成的小碗套餐,在柳州以外,难以感受到如此丰富的情形,更多人只能通过袋装螺蛳粉解馋。

在外地,现在,当见面的是广西人时,螺蛳粉经常会成为话题的开头,就像以往用“桂林山水甲天下”拉近距离一般。

覃神姣从来没吃过袋装螺蛳粉,她觉得那些料包里怎么能容得下螺蛳粉需要的筒骨螺蛳汤呢。
“柳州这么多螺蛳粉店,不需要去吃这个,我想吃我就自己煮来吃。

桂林:曾经甲天下的米粉

苏红玲是桂林米粉协会的理事,在“桂林米粉如何走出去”这方面的话题,她已经参加过好多次讨论。
这些年里,桂林米粉的名声已经被柳州螺蛳粉压过。
对于自家米粉店的发展来说,苏红玲觉得好多构想都还不成熟。
她甚至不会考虑加盟店,她希望疫情结束之后,自己家人开更多的店。
如果有合适的其他选择,她也不排斥,但目前没有。
“我担心别人做了以后,会不会像我们这样热爱,会不会把全部心思放在这上边,几辈人传下来的声誉要珍惜啊。
”苏红玲说。

跟别的桂林米粉店不一样,苏红玲身上背着多重压力。
她作为传承人的米粉店是“又益轩”。
她指了指墙上的“广西老字号”牌子,“整个桂林的米粉店,就我们一家有这个牌子。

桂林又益轩米粉店,苏红玲和母亲李翠玉

苏红玲在又益轩米粉店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我在店里跟苏红玲的母亲李翠玉聊天。
突然停电了,门外传来消息,这条街上的变压器要到晚上才修好。
这是桂林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店铺林立。
旁边是桂林中学,后边是乐群菜市和桂林医学院。

仿佛电影要开始,灯熄了下来。
李翠玉演过电影,更确切地说,是给郑裕玲做过替身。
郑裕玲是白先勇小说《花桥荣记》改编电影里的女主角,片中的荣记米粉曾开在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
当时的又益轩米粉店在桂林乐群路口,瓦房木门,十字街过去的店铺,大都这样。
导演来找做米粉的替身演员,李翠玉带着一个服务员去了。
白先勇回桂林,曾指名说要吃又益轩的马肉米粉。
苏红玲去送过两次。
白先勇是桂林米粉在文化层面重要的传播者。
因为他的书写,桂林米粉在经典小说中成为了经典意象,这是其他米粉难以比拟之处。

“在花桥旁边卖米粉的是我爸。
”李翠玉的父亲叫李秉清,1932年创立了又益轩。
李秉清的父亲李绍林之前是卖担子米粉,挑着两个箩筐,装着米粉和卤水一路卖过去。
儿子觉得这样辛苦,就开了店,有了又益轩,意为“又多了一家店”。
“那时候的马肉米粉用小碗装,客人经常一吃就是十几二十碗。
我爸说,有的人吃了为了少算钱,把碗扔进店旁的河水里。
”李翠玉说。

李翠玉是1988年开始跟着母亲洪顺英做米粉店的。
女儿苏红玲跟着李翠玉也做了好多年米粉店。
“在乐群菜市,大家都认识外婆,她跟大家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叫她外婆。

1958年,公私合营之后,洪顺英进了桂林饮食服务公司。
又益轩的牌子还保留。
洪顺英同时为又益轩、新中、味香馆工作,调制卤水和配菜。
这一批桂林米粉的资深从业者让桂林米粉在几十年中保持了水准。
“我妈在这些馆子做了很久,她60岁退休后,又聘请她回去做,她一直做到八十多岁。
她不做了,这些馆子的味道就慢慢下降了,最后做不下去了。

李翠玉76岁了,她对店面还是牵挂,有需要的话,她会早早到店里,熬汤调卤水。
为了早上的工作,4点起床,5点到店。

店里有四种桂林米粉——马肉粉、卤菜粉、牛腩粉、原汤粉。
马肉粉是招牌,工序也最为复杂。
从选马就要有眼光,一匹马能出多少肉,有多少骨头,得有经验之人才会看得准,但能获得这样经验和机会的人并不多。
现在往往是苏红玲的丈夫去选马,这是一个体力活和智力活。
苏红玲的丈夫早上起来熬汤和卤水,然后在收银台前卖粉票。
他的志趣不在米粉店,他从部队退休之后,才来店里帮忙。
他喜欢艺术。
店里摆着他的木雕作品,椅子也是他做的,有着不规则的靠背。
“又益轩”几个字是他的战友写的,他们曾经在部队放电影。

“桂林米粉不好做啊,很多人看价钱不看品质,市中心的米粉价钱贵5毛,来吃的人就有意见。
”苏红玲的丈夫说。

疫情之前,猪肉从十几块涨到三十几块。
“肉价可以涨,但米粉价是涨不上去的,那就赚不了钱了,但还要坚持下去,没办法,很愁的。
”苏红玲说。

桂林作为旅游城市,疫情对店面生意的冲击巨大。
疫情之前,又益轩曾经是24小时店,现在是凌晨3点打烊,也算够晚了,但客人并不算多,排着长队的景象已经难得一见。
又益轩旁边的另一家米粉店,门面已经缩小一半,“首先得活下来。

快到午饭时间,曹姐来到店里,要吃一碗米粉再回家吃饭。
因为头一天晚上,朋友叫她吃饭,让她没有吃到米粉,她说今天一定得吃了米粉再吃午饭。
曹姐2000年后来到桂林工作。
小时候,七八十年代,她的爷爷奶奶在桂林工作,放假的时候,她坐三小时长途汽车来这里,吃又益轩米粉。
许多人有这样的故事。
从幼儿园一直吃,吃到自己的孙子也来店里吃。
老店的意义在此。

桂林又益轩,停电的时候,客人借助烛光用餐

“这块牌子,爷爷做了几十年传给我爸,我爸做几十年又传给我。
有的老人在我们店里吃了几十年了,认这块牌子。
老人吃惯了,是吃得出来的。
比如说这锅卤水,应该是40斤猪肉加40斤牛肉,如果有差别,味道就不对了。
”在李翠玉看来,质量、卫生、态度,样样都要做到,这不容易。
“所以我为什么年纪这么大,还要来店里?”这么多年,李翠玉几乎没有休息,更没有旅游,“都谈不上。

传承是个问题。
李翠玉家有兄姊妹八人,她排第三。
他们都曾经开过店,但太累,只有她坚持下来。
到了自己女儿这一辈,也是如此,最后是女儿一直在做。
“她蛮有信心蛮坚持的,”李翠玉评价女儿,“这个生意,别看这么小,要做下去,要点毅力的。
白天四五点钟起床,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去。
我跟她说,老爷爷传下来的牌子,要发扬光大一些。

苏红玲还有妹妹,她也在帮忙。
太累的时候,她曾对姐姐说,店面的合同到期,我们就别做了吧。
姐姐觉得,这块牌子到自己这里没传下去,对不起先人啊。

苏红玲的儿子现在跟着外婆学习。
李翠玉会手把手地教外孙,比如调卤水,这个咸淡够没?这个锅烧,要炸到什么程度?合适了么?外孙愿意做传承的工作。
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是难得的事情。
全世界的家族生意都面临如何传承的问题。
时间最难对付了。

桂林古南门

在桂林,许多米粉店看不到了。
不只米粉店,其他老店也如此。
“外公在开店的时候,跟周围邻居关系好。
”苏红玲说。
当时在又益轩附近,有张永发布店、抖着肺酸菜店,还有天忠馄饨铺。
这些都是桂林的老字号。

以前的又益轩米粉店,楼下卖米粉,楼上住人,后院还养两头猪。
早上起来,“外公到楼上,拿着鞭子一路刷过去,叫小孩起床。
”苏红玲说,“舅舅喜欢打球,文化宫那里以前是灯光球场,舅舅打球忘了吃饭,回家饭菜被倒掉,下次就不敢。

苏红玲好多事情都要问舅舅。
以前宰马的时候,有马血肠,舅舅会来店里,一碗马肉米粉,加上新鲜的肠,再来两杯小酒,可以坐大半天。
她就跟舅舅聊天,说起过去的事情。
比如“风吹臊子跑马油”,这是对桂林米粉的经典描述,放在米粉上的菜要切得薄,油要有,但不能多,恰到好处才能对味。

因为户口的事情,家里许多小孩从外地回到桂林。
苏红玲的侄女从柳州回来,一到桂林就要来吃自家的米粉,“脱下口罩,一闻到味,啊呀,这是乡愁。
”她在柳州吃螺蛳粉,觉得螺蛳粉做得挺好,现在许多人都知道螺蛳粉了。

现在,有的桂林米粉店也有螺蛳粉卖。
而袋装螺蛳粉已是网红产品,成为巨大的产业。
桂林许多商店有袋装桂林米粉卖,游客会作为伴手礼带走,但和袋装螺蛳粉的销量相比,差距很大。

苏红玲说她会考虑年轻人的口味。
现在的年轻人口味喜欢偏辣偏重一些,“可能我们就会变动一下,比如以前是辣椒粉,现在就有了油辣椒和剁椒。

已是饭点时间,桂林人喜欢朋友相聚,在油茶店这样有本地特色的餐馆里,人头攒动。
“桂林人还是会吃,做本地生意的餐馆还行。
桂林物产丰富,北方和南方的东西都有。
文化也是兼容并蓄。
”在北京开餐馆的桂林人石头说,“桂林菜里,可以找到湘菜的影子,也可以找到广东菜的影子,还可以找到客家菜的影子,平乐的酿菜就来源于客家菜。

象鼻山前自拍留影的游客

许多桂林米粉店里介绍桂林米粉,会将源头说到秦始皇派兵修灵渠之时。
石头觉得这近乎传说了,并不可靠。
学历史的石头觉得从魏晋南北朝之后,南方的稻米多了,需要储存和快速使用,生产力的变化才是原因。
在广西各种米粉中,时间最长的还是桂林米粉,最早为世人所知的也是桂林米粉,尽管到全中国去开桂林米粉店的更多是广西天等人。

即便桂林米粉没有秦始皇的“功劳”,但灵渠有秦始皇的“功劳”。
灵渠的开凿沟通了珠江和长江水系,让人、食物与文化有了更多交流的可能,米粉也在其中。

北京:民以食为天

我回到了北京。
一天之内,我在大望路吃了螺蛳粉,在三里屯吃了老友粉,在神路街吃了桂林米粉,仿佛重复了一次广西地界上的米粉之旅。

大望路的八十八粉儿店,主管韦姐来自广西河池,她在柳州工作多年,和老板一样,对食材要求苛刻,她带我去后厨看正在熬制的汤料,以示真材实料。
这里的甜品搭配也挺地道,我点了黑白凉粉,想起了柳州。
在广西,一家出名的米粉店附近,往往有一家出名的糖水店。
在南宁舒记老友粉店附近,就有鲜甜阁。
在柳州凤张螺蛳粉店不远,有姚记豆花。
吃完老友粉吃红豆沙,吃完螺蛳粉吃碗豆花,或者玉米糖水。
这些店铺构成了邻里社区生态。
不仅是吃,而且是人际关系网络。

漆黑觉米粉店在三里屯那里花园,店铺的设计让人如置身地中海一般,粤语歌曲才把人拉回广西南方的场景。
这家以老友粉为主的米粉店,老板是演员黄觉,他是南宁人。
明星效应会提高店铺的关注度。
“漆黑”二字让人会心一笑,在南宁白话俚语中,这与离此店不远的工人体育场某个“问候”客队球员的常用语是同一个意思。
店里用的干米粉,这是大多数广西米粉店在北京面临的境况,许多原本用湿粉的米粉品类,不得不用干粉泡湿这种方式替代。
在广西,湿粉有米粉厂供应,在北京,这样的条件很难满足,而自家制作成本又太高。
因为螺蛳粉一开始就用的干米粉,天然就没有此问题。
当然,即便在南宁,有的老友粉做创新,用的也是干米粉。
大家开始越来越看重米粉带来的新鲜感,这才是吸引人的关键。

桂林米粉是神路街的丹桂人家餐馆众多广西菜品中的一种。
餐馆老板张开仁来自桂林永福,他1996年就在中国美术馆旁开店。
老板在疫情前扩大了经营,这家两层的餐馆在晚上显得空旷,每月数万块的房租令人咋舌。
我在吃桂林米粉时,看见旁边一位客人吃的是螺蛳粉,另外一对情侣吃的是鸭脚螺丝煲,都是柳州风味。
柳州风味已经无处不在。

我坐了快一个小时车到顺义高丽营去找石头食堂,到了才发现,店门紧闭。
我拨通了店里电话,得知在酒仙桥的恒通国际创新园有另一家店。
我在一个黑色集装箱外观的店里,吃到了石头食堂的桂林米粉。
整个下午,只有我一个客人。

石头在石头食堂 图/南方人物周刊 梁辰

老板石头叫石勇强,大家都叫他石头。
石头已经将店搬了好几个地方。
店面最初在望京,然后从望京搬到三里屯,在三里屯的育膳房待了好几年,因为疫情和拆迁,那里成了一个以外卖为主的美食城,石头觉得不再适合自己,决定搬出来。
原本和朋友打算在大钟寺附近开一家新店,他的朋友圈中的倒计时显示了这种期盼,但最终未成。
他与合作伙伴在开店理念上出现分歧。
石头寻找了新的店址。

他看中了顺义高丽营市场旁的店铺。
疫情前,这里每周有大集。
“用桂林话讲,喊作‘赶闹子’。
”大集的人流量会达到惊人的十万,是北京北边最大的集市。
石头原本想着光是靠这个大集,就能活得很滋润。

可是疫情来了,大集所带来的人流量没了。
高丽营店客流稀少,现在完全成了“生产车间”,熬制好汤水卤汁配菜,带来恒通国际创新园的店进行二次加工。
因为园区里的食物制作受到场地限制。

石头是一个美食观察者与思考者,他曾经是大学老师,对美食与世界有自己的态度和见解。

“为什么螺蛳粉会超过桂林米粉,成为北京城里更受欢迎的米粉?”我问石头。
在北京的大众点评网上,甚至专门有了螺蛳粉的排名,而其他米粉都归在“米粉”之列,仿佛米粉已经被划分为“米粉”和“螺蛳粉”。

石头给出了自己的分析:“桂林米粉的味觉记忆点不够明显,会是很厚重很复合的东西,但是跟螺蛳粉相比,不那么刺激,让人不是一下就记得住。
”石头引用了陈晓卿对桂林米粉的评价——桂林米粉像交响曲,“欣赏交响曲要沉下心去听。

“单一味道——臭味或辣味很容易抓住人的味觉点。
”石头还说到了北京流行的新疆炒米粉。
“单一味觉就像萨克斯管,一下就抓住了你的耳朵,调动起你的感官。

这或许和人们在大城市里受到的压力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人在工作有压力的时候,要找一个出口,有人要喝咖啡,有人要抽烟,有人要蹦迪,有人要吃重口味的东西……反过来,人吃了重盐重辣的东西之后,又容易更加焦虑,这像是一个恶性循环。
”在石头看来,加入过多的调味品,刚吃时刺激,对人的情绪有缓解,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举了金庸武侠小说的例子——段誉吸收了别人的内力,用《易经筋》可以化成自己的东西,鸠摩智用《小无相功》,虽然也可以打出那个招式,但最终还是害了自己。

石头展示卤牛肉 图/南方人物周刊 梁辰

石头有着良好的文字表达能力和逻辑能力。
他毕业于西南大学历史系,却在桂林理工大学教计算机平面设计。
他在桂林时就开始做私房菜。
他对美食有执念。
“我从小在餐厅长大。
”石头的妈妈快八十了,大家叫她秦师傅,年轻时曾到桂林老牌餐馆同来馆做学徒,她做了几十年的单位食堂厨师,经常主勺几十桌的宴席。

妈妈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吃儿子做的桂林米粉,回到桂林之后,觉得许多桂林米粉不好吃了。

石头强调食材,注重还原食物的原味,他觉得这跟中医是一样的。
比如做卤水,桂林米粉店都说自己有诀窍,但各人各味,“谁家更正宗?无非就是前味、后味和回味的问题。
”中医讲“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香料搭配也是如此。
“你第一口吃下去的是君味,八角桂皮香叶,这是更多体现的味道。
草果和丁香是佐料,臣料是花椒,让后味和回味更突出。

石头认为桂林米粉不应过分强调卤水秘制不秘制,他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我觉得还不如去强调,你发扬了一个文化传统,吃一碗米粉的时候,不应该只是食物,而应该是代表一种文化,一种维系情感的方式。

“母亲那一代人的味蕾被打开过,知道什么是好吃的东西,即便在桂林,对于米粉好味道的感知,也出现了断层。
”这是石头在桂林感到困惑的一部分原因。
他做私房菜,发现原材料越发难以琢磨。
他看到北京有做有机农场的实践,便来到北京,一住就快十年。

石头在制作桂林米粉 图/南方人物周刊 梁辰

食物中与人有关的情感,是石头看重之处。
比如他会做农夫煎蛋。
他会说起外公。
抗战时,日本军队打到桂林的时候,他的外公在独秀峰上摇警报。
他会想念外公,以往假期回家,老人从鸡窝里摸出鸡蛋,在院子里摘下自己种的辣椒和西红柿,简单一炒,便是美味。

石头说到的独秀峰,在桂林王城,那里有历史的层层叠加。
明代,此处是靖江王府,徐霞客求入城登独秀峰而不得。
民国时,曾是孙中山的北伐大本营。
现在,这里是广西师范大学的校园。

广西的米粉和美食,如同广西的诸多传统,有融入大世界的期待,像是世上的不甘之人,希望能够获得改变。

在桂林王城,各个城门上的石刻,都与科举史上的桂林状元和榜眼有关。
清光绪十五年,桂林人张建勋入北京城参加殿试,他在策论里写道:“臣闻食者,民之天也。
而用以经之,武以卫之,蚕绩以辅之,凡以体元元,光鸿化也。
”张建勋的殿试策论想表达的是,人人都要为吃饭而活着,但是有谁认真地思考过吃饭之中深含的道理呢?张建勋写的就是对“食”的思考。
他的策论打动了光绪帝,他凭借着这篇被后世称为“民以食为天”的策论,成为了当年的状元。

北京已经入冬,为“食”而奔波的人穿梭于城市的各个空间,不止不休。
此时,距离这篇“民以食为天”的策论产生,过去了132年。

文 / 南方人物周刊 卫毅 图 / 南方人物周刊 大食(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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