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马小改约好九点在滏漳书院见面,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她还没来。我站在窗前望着大门口,不免有些嘀咕,唱戏的最应该守时的,咋会迟到了呢?
秋末的树叶金黄灿灿,偶有一片打着卷落下来,寂静无声,马路上一辆辆车疾驶而过。马小改的身影终于出现了,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进入院中。
我赶紧迎了出去。马小改风风火火上了楼,大步流星,哪像个古稀之人。一见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嗨,刚才差点跟人撞了车!
——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嘹亮,眼眸还是那么顾盼有神。待坐定后,她讲了刚发生的事。

就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她推着车子拐到人行道,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骑着电动车快速冲过来,发现有人过马路,急忙刹车,结果连人带车在地上摔出老远,膝盖磕破了一层皮,渗出血来。不过,也没大碍。老汉不让她走,马小改说,要不这样,我先给你一百块钱,给你留个电话,我是唱戏的马小改,有了事你找我,沾呗?老汉一听,眯了眼睛打量一番,说,你就是唱戏的马小改?嗨,啥也嫑说了,也不怨你,俺不要你钱,你走吧。马小改还是把钱硬塞到老汉兜里了。
我听完,拍了一下掌,笑道,名角就是不同凡响,跟你见个面都这么有戏剧性!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01
马小改,其实大名叫马俊改,但不知咋回事,大家都叫她马小改,久而久之她也自称马小改。
在平乡,在邢台,在冀南,在河北,马小改可是响当当的名角,人称“南路丝弦一枝花”。她八岁坐科,师从关新斗等著名艺人,主攻刀马旦和青衣,十几岁便成为剧团台柱子。俗话说,拉车的膀子,唱戏的嗓子。马小改天生一副好嗓子,宽,高,甜,亮,加上一张俊美的脸蛋,尤其是那双水灵灵、顾盼神飞的眼睛,能勾魂摄魄,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
我也曾是马小改的“小迷弟”。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县丝弦剧团改成了京剧团,演的都是样板戏。
我父亲在县文教局工作,有时候我从村里老家来县城住在他的宿舍里,闲着没事就去看电影看戏。人民街有一个大礼堂,县里开大会、放电影、演戏都在这里。就这样,我看到了马小改在《红灯记》中演的铁梅。那时她二十多岁,正是青春芳华时。舞台上的铁梅身穿红袄绿裤,梳着一条长过腰的粗黑油光的大辫子,鹅蛋脸,弯弯眉,眼睛大而明亮,手举红灯,款步轻移,真是迷死个人。我这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迷上了铁梅,只觉得心里痒痒的,一拱一拱的,有了不能示人的小秘密。我都不知道在县礼堂看了多少回《红灯记》,眼里像有一条绳子紧紧拴在铁梅身上,扯都扯不开。到了夜里,我大睁着眼睛,望着黑黑的天花板,小小年纪竟尝到了失眠的滋味。甚至,我竟深深懊悔自己为啥不是女的啊。那种迷乱的状态,颇类似于初恋。这个铁梅,不,是马小改,唤醒了我最初对女性朦胧的向往。
有一天,我又去礼堂看《红灯记》,发现铁梅换人了,是另一个女演员演的。虽然扮相、唱腔都不错,我却难以接受,产生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一个晚上都在怔忡不安,失魂落魄,不知怎么会这样。
02
说起铁梅换人,还真是有故事。
马小改演铁梅都不知演了多少场,有一天,正唱着呢,有一伙红卫兵跳上舞台,对她大喊,你爹是叛徒,你咋能演铁梅?下去!
硬是把她赶下了台。一时秩序大乱。马小改气呼呼地找领导,说,俺爹一直都是老革命,咋就成了叛徒了?领导说,这样吧,这事到底咋回事,上级部门需要调查,你先停停,等调查清楚了再说。
那个年月调查一个人解放前的身份,哪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弄不好就一辈子搭进去了。
一锅沸水正咕嘟咕嘟冒泡呢,一瓢凉水浇了进去,霎时沉寂了。马小改被赶下舞台,正是这个样子。然而,人生的事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谁知这事这么一闹,马小改因祸得福收获了爱情。
剧团的曹大楼从天而降,横刀立马,充当了护花使者。这个大楼,也是一个名演员,按传统戏曲行当来说,是典型的花脸。那时样板戏里的鸠山、胡传魁等角色都是他主演。大头方脸,粗壮敦实,有几分鲁莽,有几分豪放,颇像个江湖好汉。
大楼离过婚,带着一个八九岁的闺女。马小改告诉爹娘要嫁给大楼,同样遭到二老坚决反对。大楼比马小改大八岁,且不说年龄、相貌不般配。二十二岁的马小改一结婚就要给一个年龄相差十多岁的孩子当后娘!
这事不仅马小改父母反对,全社会都不同意,一时议论纷纷,阿庆嫂怎么能嫁给胡传魁呢?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马小改是个有主意的人,一旦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两人领了证,单位给了一间小南屋,把铺盖卷搬到一起,就这么把婚结了,谁愿意说啥让他说去。
这中间,马小改唱戏的事也峰回路转,没有沉寂多久,重登舞台,又扮上了铁梅。
03
父亲的事,尽管县里有个初步调查结果,但没有最终下结论。这一直是马小改的心病。
马小改父亲早年参加革命,曾在邢台的浆水镇上过抗大,后来被组织委派打入敌人内部,成为特工人员。他穿着洋绸衫,骑着高头大马,挎着盒子枪,戴着墨镜,耀武扬威在城中出入,这个形象深深镌刻在人们脑海里。
那个时候,地下工作为保密,都是单线联系,如果上下线牺牲或失去联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有可能永远失去了组织。
马小改为证明父亲的身份,不放过任何线索,南下北上,北到哈尔滨,南到广州,四处奔波。经过数年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给父亲拿来了一枚证书,还了父亲一个革命者的清白。
马小改说,当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但这事关系到父亲一生的名誉,决不能稀里糊涂,是黑是白必须有个交代。
马小改兄弟姊妹八个,她排行老三,却有老大的担当。
她八岁被选入县剧团,也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还指望着有一份薪水补贴家用。
04
“文革”结束后,县剧团由京剧又改回丝弦。
平乡县丝弦剧团最早成立于1956年,它的雏形来自于九曲村弦子腔班社,1947年被县民主政府认可并接管。九曲村,当地都叫湾子,正是我的村庄。
丝弦,也叫弦子腔,弦索腔,是河北地方戏的一个主要剧种。邢台、邯郸一带即称南路丝弦。
马小改靠京剧出名,丝弦再度使其声名鹊起,并成为南路丝弦的标志性人物。我看过她主演的《杨门女将》《小刀会》《三凤求凰》等,虽然那个时候我对这些“老戏”缺乏兴致,但不能不说,马小改依然是盛开在舞台上的那朵最绚丽的花。尤为难得的是,马小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很聪明,她觉得丝弦唱腔中女声真假嗓不和谐,就大胆改革,将京剧气口、河北梆子高亢悲壮、评剧疙瘩腔与丝弦糅为一体,创出了一个新流派。从京剧到丝弦,马小改梅开二度,中国唱片社灌制的唱片全国发行,“南路丝弦一枝花”的名声不胫而走。
事物有兴衰,人生有起伏,似乎是一个铁律,非人力可以改变。新时代的大潮席卷而下,多元化的文化生态精彩纷呈,剧场逐渐变得空旷辽阔。剧团团长马小改感觉到一股股寒风吹彻,眼瞅着树上的绿叶变黄又纷纷飘落,咬断银牙、流尽珠泪都无可奈何了。
“难啊!
”直到如今,说起那时的日子,马小改还是慨叹连连。“宁领一营兵,不领一台戏”,“要作难,去剧团”,“要生气,领班戏”……
1992年,县剧团解体。县里给一线演员都做了安置,不少人去了纺织厂、铁工厂等国营单位。马小改被安排到了文联。文联原来只有主席一个光杆司令。马小改成了一个闲人,整日无所事事,到点上下班,日复一日。站在舞台中央的光彩照人、响遏行云,充盈剧场的鲜花掌声、繁华热闹,似乎都成了遥远的往事,一个梦。
戏是马小改的魂,没戏唱的马小改,失魂落魄。无数个日子,她坐在窗前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发呆,舞台上的一幕一幕令她无比怀恋。她在想,当年总政文工团、石家庄丝弦剧团要调她,那时走了又会咋样?她在想,这辈子还有戏唱吗?
05
终于有一天,唱戏的马小改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却是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场合——在乡村,死人的灵前。一个老头一生都是马小改的忠粉,死后,其老伴儿心念一动,如果能把马小改请来,在老头灵前唱上一段,将是对老头的最大告慰。托人一说,马小改欣然应允。马小改说,只要是人们喜欢听我唱,在哪儿唱都是唱,只要唱,我就浑身来劲,只要唱,我就觉得我还活着。
自此以后,找马小改“挡事”(红白事)的越来越多。村庄田野成了马小改更广阔的舞台。
2009年我母亲去世,踌躇再三我给马小改打了电话,说按照乡俗想请她来村里唱几段。马小改爽快地说,你家老太太是我的戏迷,和我好了一辈子,我必须送她一程。她来后,先在街里搭的灵棚给母亲三鞠躬,然后在临时搭的场地放开喉咙清唱了几段丝弦,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令我泪流满面。村里乡亲闻讯赶来,嘴里嘁嘁喳喳,指指点点,嘿,马小改,马小改!
竟乌乌泱泱围了半街筒子人。马小改清亮圆润的声音在村庄上空飞扬,我想,母亲一定是听到了。
06
和马小改在滏漳书院见面,是因为院长王孟保是新编丝弦戏《黄牛县令》的编剧。
《黄牛县令》这部戏让马小改的艺术人生在晚年又重焕光彩。马小改在戏中扮演孟阿婆,是一个老旦的角色,可谓为她量身定做。此戏主角虽是时苗,可平乡丝弦戏怎少得了马小改呢?
《黄牛县令》在石家庄参加五路展演的时候,我值夜班,没能看成。那次虽然没见到马小改,但我知道,其实,马小改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丝弦。退休后她的生命节拍完全是随着丝弦跳动,她收了徒弟,张罗着办戏校,当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有一年,我听说她应石家庄丝弦剧团邀请,给他们办的戏校当老师,我和妻子请她吃饭。我开车在文化宫门口等她,她出来后告诉我,吃住和教学都在这里,条件虽然简陋,也离开了家乡,但她很高兴,很满足,因为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做着有意义的事。
这次采访马小改,我二哥也在场。闲聊的过程中,马小改一再说,兰彬你一定要给云霞(我二嫂)解释清楚,那天我在电话里听她有点着急。二哥说,放心吧,知道是个误会,云霞早就没事了。
我在他们的言谈中听出了一个大概。原来,这些年,国家特别重视乡村文化,送文化下乡活动如火如荼,凡演出人员都给予补助。二嫂成立了双馨艺术团,任团长,马小改任名誉团长,二人都曾是专业演员,自然是这个团响当当的招牌。他们的演出有快板、相声、小品、小戏、歌舞等等,特受村民欢迎。县里还有一个团,两个团就为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形成了竞争关系。一次,那个团把马小改“借”走了,说他们要去的村子有人点名要听马小改唱。正好那天马小改没事,就去了。她原想着,这事不说也就过去了。谁知,有人录了视频,发到网上,一时引发点击潮。二嫂看见了,自然有些不悦,你咋给竞争对手站台去了?
马小改说,嗨,你不知道,只要一听说叫俺唱,俺就啥也不顾了。
马小改的舞台再次安放在广阔的田野村庄,只不过和以前的“挡事”不同,不再是为一人一家而唱,而是堂堂正正为众乡亲而唱。
眼瞅着到饭点了,我说,马老师,好多年不听你唱了,你给来一段柯湘的《乱云飞》咋样?
马小改也不推辞,说,行!
只是好久不唱京剧了,你凑合着听吧。说罢,站起身来,稍酝酿了一下情绪,便神完气足唱起来:“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钟仿佛一下倒拨了四十年,年轻貌美的马小改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嗓音珠圆玉润,穿云裂帛,叫人如痴如醉,一颦一笑、一招一式令人如梦如幻。
好一个“乱云飞”!
这岂不是马小改大半生的真实写照吗?而乱云飞过,峥嵘依旧,旧时月色,清辉难掩。然而,我也知道,功成名就的马小改内心深处其实尚存一丝隐忧,南路丝弦这枝花该如何传下去……
END
主编:周玉娴 | 编辑:肖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