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林晓哲:砌屋记(父亲母亲电器块钱哥哥)

砌屋记

文|林晓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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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林晓哲:砌屋记(父亲母亲电器块钱哥哥) 汽修知识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1967年,父亲和祖父从虹桥买了一头牛。
当时他们还不敢多想这头牛日后的大用。
十岁出头的二叔成了放牛娃。
三年后小牛长成大牛,生了一只小牛犊。
这是大家熟悉的场景。
多年前,曾祖就曾贩过牛。
也是在虹桥,曾祖认识了另一个贩牛人。
这个人日后成为他的丈人。
曾祖与曾祖母养育了六个孩子,祖父居长。
祖父与祖母又养育了六个孩子,父亲居长。
人口愈来愈多,房子愈来愈小。
父亲一家人住在一座老房子的宅门角里,三十多平方米,两个房间,两张床。
很难想象,一家八口怎样挤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其中包括祖母、大姑和小姑。
或许还可以说包括一只猪,那时刚刚引进的白猪,以及一群鹅。
猪和鹅的起居也是在宅门角,来来往往,天天照面,几乎谈不上一墙之隔。
我问,不嫌脏?父亲说,那时的人就是这么脏的。
很脏的人也很瘦。
但牛、猪和鹅,越长越膘。

父亲向来宣称自己十六岁当家。
他在十三岁小学毕业后失学,失去成为家里第一个“乐中生”的机会。
接着有两年“农中”的经历,记忆最深的已不是学习,而是将每日配给的米省下来,置入竹筒,由二叔带回家。
二叔每日往返从村里到“农中”的路上,家里的米也积攒起来。
村大队发现时,还被冤屈为偷米。
紧接着的1960年,曾祖、曾祖母相继去世,一个未曾谋面的叔叔因盲肠炎而夭折。
“搭食堂”在夺走我的三位长辈后结束。
父亲把这一年视为他当家的第一年。
那一年,他代替生病的祖父,跟随他的叔叔们去城北十八玍斫柴。
寒冬腊月,父亲带去的米饭结出厚厚一层霜冰。

父亲的叙述伴随啃咬的动作,试图让我体会结着霜冰的米饭的滋味。
不加糖的冰棍?父亲笑了。
他说他从十六岁开始承受一个大家庭的压力。
他想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很惊讶,激励父亲的居然是饥饿而不是家族曾经的荣耀,不是四对旗杆夹(考取功名的象征)和六百亩田产,不是耕读世家。
而这些都是他常常拿来激励我的。
父亲渐渐地结识了许多年长的朋友,他跟随他们尝试各种挣钱的方法。
就像现在,父亲在生意场上有更多年轻的朋友一样。
父亲至今还在挣钱,他拒绝像大多数的同龄朋友那样成为十足的老人。

年轻的父亲很快成为滩涂上钓跳鱼和踏蟹的高手,一斤跳鱼二角八钱,一斤蟹一角钱。
也打零工,去玉环鹿西岛的滩头筛“苍蝇头”,一种绿豆大的石子,运回来铺路,一次赚十几块钱。
从沙头、小门山进盐,再拿到温州永强兑糖,再把糖带回来卖,一斤糖三四角钱。
母鹅孵小鹅,一只可以孵三四窝,一窝八九只,小鹅长到几个月,就乘船拎到温州街上卖,一斤鹅七八角钱。
父亲把挣来的钱交给祖母。
祖母把钱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有一天,祖父对父亲说,我们去买头牛吧。
家里就有了一头牛。
接着又有了一头猪。
接着一头牛变成两头牛,一共卖出四百三十块钱。
接着猪又长到五百斤,成了公社出名的胖猪,卖出三百多块钱。

牛和猪,多年来为祖母、父亲以及他的弟弟妹妹们津津乐道。
二叔舍不得牛,挂过泪。
但是它们的相继离开使父亲的大家庭一下子多出了七百多块钱。
七百多块钱连同积攒的钱,成为父亲经历的第一次砌屋的启动资金。
这一年是1970年,父亲二十六岁。
这一次砌屋对父亲还有一份特殊的意义。
父亲二十一岁和母亲订婚。
他迟迟不能迎娶母亲。
那座宅门角的狭小的老房子,没有办法在一个大家庭里再分隔出一个小家庭。
我想父亲一定在心里盘算着砌屋的时间。
屋子慢慢地从地上生长出来,待到它长成了,也就到了迎娶母亲的时间。

很快的,父亲和祖父与村里商量好地块。
就在家族荣耀时祖屋的南面,是离当年旗杆夹最近的地方,至今滴水花檐、六角古井、青石槽、青石磨盘尚在。
在那样一个单纯的农业时代,砌屋说简单也简单。
木头搭梁,石头做墙,泥巴捶地,再盖上瓦,一座房子就差不多成了。
木头,专程坐船去永嘉乌牛买,料好,便宜。
石头,是老房子后的老鼠岩上采的,一家人齐上阵,一块一块搬过来,两三百米路。
泥巴,是村后山祖墓附近的白石泥,也是一家人一担子一担子挑,四五百米路。
但三间屋框架一搭好,隔墙也没做,家里的钱还是用光了。
无奈,停工。
一停大半年。
到了秋收时节,村里的人便把稻秆堆到里边去。
大伙说,空着也是空着。
父亲于是又急着复工。
连借带凑地复工。
三间屋砌好,在西边添了一间简易偏舍。
偏舍缺四根横梁,父亲便一个人跑到虹桥去买。

父亲比画着,一个人,四根三米长的横梁,怎么担回来。
看我听不明白,特地拿来五根筷子,放在茶几上,彼此交叉着,在其内部构成一个三角形:底边一根代表扁担,两边各两根代表横梁,横梁交叉捆在一起,构成顶角,横梁再分别和扁担交叉捆在一起,两侧横梁在扁担左右的重量,需要大体平衡。
父亲就站在三角形内保持大体平衡的支点上,从虹桥一路担到二十里外的翁垟。
走到南岸,累了,坐下来原地休息。
一个与父亲同龄甚至年长的陌生人向父亲问路。
他对父亲的称呼是“阿伯”。

直到现在父亲仍对这一称呼耿耿于怀,直到现在父亲仍被更多人称为阿伯。
父亲属鸡。
母亲常常说,这只公鸡啊,爱打扮。
父亲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不乏英气,但年轻的时候背就微驼,又黑又瘦,胡须很厚。
母亲的评价是,看你那相道,不叫你阿伯才怪。

但房子终究是造好了。
父亲从舅婆那里借了一张圆额床,摆在新屋里。
这是为迎娶母亲准备的。
几年之后,他们才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圆额床。
这张床现在还完好无缺地保藏着。

有一天,父亲抡着锤子,跪在新房子里锤蛎灰坦。
父亲的朋友顺木伯走进来,对他说:我们要办厂,晚上开会,你来吗?

2

从1971年开始,父亲就不再是单纯的农民。
他最初和朋友一起办麻袋厂。
做不长,改行办电器厂。
这个厂,全称是乐清县电器三厂。
作为集体发起人之一,父亲从来不知道一厂、二厂在哪里,连它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
这个厂从十来个人,迅速地发展到五个车间,四十余人。
但几年后又散了,许多人陆续从厂里出来单干。
到1980年,电器三厂作为一家集体企业就不复存在了。
但父亲留了下来。
他所在的车间只剩下四个人。
父亲带着剩下的三四个朋友,一直做到2002年。

起初,从电器厂领着固定的工资,家境慢慢地富裕起来,就不用再借钱,而是常常借钱给别人。
父亲和母亲的做法是,五百,一千,几千,都借。
借得长,就算利息,一分息。
父亲和母亲深谙细水长流的道理。
但父亲对电器厂相对清闲的生活并不适应。
他用空余的时间跟一个朋友学会了做粉干,又把做粉干的技能传授给大家庭的成员们,祖父,祖母、母亲、大姑、二叔,等等。
做粉干有复杂的工序,大家就轮流着上夜班。
父亲通常是傍晚从电器三厂下班后开始磨米粉,揉成粉毂置入大镬烧,再转到碓臼反复揉搓,接下来用机器拉出粉筋,最后重新置入大镬烧熟,直至早晨八点前制成粉干。
好几年的许多个夜晚,父亲都是这样度过的。
之后匆匆洗漱,去厂里上班。
母亲也操起副业。
那时翁垟的矿灯和柳市的五金、白石的卵卵(石子)齐名,母亲就在家里装矿灯。
装一百盏盈利二三百块钱。

父亲常说,家私要平时一点点做,钞票要用在关节头上。
这么做着做着,进入1982年,就到了用钞票的关节头。
父亲和母亲合计,砌新屋。

那时村里已经有两座三层楼。
父亲原本也想砌三层楼。
但砌三层楼,样式就只能简单。
又和母亲合计,改砌一座样式好看的二层楼。
第二年,父亲果然砌了一座全村最漂亮的二层楼。

父亲罗列着理由,带着证据确凿的自信:你看,五十厘米高的地丘,那时通常只有三十厘米或不做地丘;黑白的石英墙,以及磨出光滑表面的石英护栏,那时村里的房子都没有;窗户的四周,用一皮砖来锁边,也洒上石英,既美观又实用,窗台放上一只水桶也很稳当;西间靠近马路,装的四排门那时也没有开始流行,可以做店面;道坦的西南面的一层裙屋,屋内可以养鸡,屋上的平台和主楼相连,可以种养花草。
母亲和大姐都是喜欢种种花草的,她们种了昙花、东南西北、鸡冠花、秋海棠、绣球花、君子兰,等等。
这座房子,我们一家住了二十七年。
砌屋时,我开始记事。
到拆屋时,我请摄影朋友把房子的角角落落拍了个遍。
大姐、二姐、哥哥也一起回家,来看最后一眼。
砌屋前两三年,父亲和几个叔叔从祖父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个小家。
到拆屋后,新宅落成,我也作为老幺,从父亲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小家。
这样,这座二层楼房几乎完整地承载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岁月。
他也是默默地承担着这样一个一家之主的职责。

崭新的二层楼让父亲心满意足。
父亲已经不知不觉步入中年。
他开始喜欢向我们念叨家族古老的往事,关于它的荣耀与败落。
他也渐渐地感受到孤独,因为他的周边几乎没有朋友把精力放在子女读书上。
20世纪80年代于知识分子而言是自由的时代,但对于大多数乐清人而言,那只是一个挣钱的时代。
“一个挣钱的时代”出自小叔之口,以此作为他“乐中”毕业后就去经商的理由。
对于小叔的经商,父亲是惋惜的。
接着,敢闯敢当的三叔被“抬会”(本乡非法集资的一种形式)击垮,他迅速积累的财富顷刻间化为乌有。
债主们占领了他的房子。
父亲买下了三叔的房子。
“林家的房子要守住。
”向来不多管闲事的祖父这样告诫他。

之后,父亲做事愈发地小心谨慎。
父亲说,那段时间,柳市首批有七家企业办了生产许可证。
几个从电器三厂出来的朋友,也和父亲商议,重新聚首办许可证,但提到投资的数目,父亲退缩了。
一个在黄华办开关厂的朋友来向父亲取经,也想和父亲合作,父亲依然婉拒。
父亲其实也和朋友一起在上海办过厂,他投了几千块钱,带上了几个亲戚,但唯独自己没有去,还是守在电器三厂的老车间里。

上海的厂经营一年后停产。
父亲的解释是形势紧张。
电器三厂的业务也日趋惨淡。
90年代初,应该有许多小生产作坊经历过同样的命运。
我至今记得,当年在柳市街头,“上海开关厂”的标牌是称斤论两卖的。
父亲不得不暂别干了二十年的电器生涯。
他来到义乌。
在第二次砌屋时,来自瑞安的泥水匠永盛叔常常找父亲攀谈,后来父亲帮他改行做了生意,再后来他又去义乌办了针织厂,永盛叔请父亲一起经营针织厂。
但父亲在义乌的日子并不如意。
他不会普通话,蹩脚的普通话只是乐清方言的离奇变异。
原本不会抽烟,此后学会抽烟。
也不会烧菜,却不得不常常自己烧菜做饭,尽管永盛叔的家人都在义乌。
一年后,他还是告别了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回到熟悉的电器行业中。

父亲的电器生意仍是不温不火地做着,仍是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每日往返于翁垟与柳市之间。
从门前,经过高阳、泥垟、汤岙、万里桥、东岙、长山、麻园,就到了柳市。
父亲常常出入于电器城、正泰、德力西、金山门、泰成等厂家,购买变压器、互感器、断路器、刀开关、电流表等,再原路返回。
那些年,父亲是一直骑着那辆自行车,但脚下的路在变,从窄小的水泥路到宽敞的公路,再到公路也渐渐窄小,摩托车渐渐多起来。
接着摩托车少了,公交车和小车多起来,沿路的新房子也多起来,四层五层六层,甚至比六层更高的。
父亲曾经的新房子也淹没在紧挨和簇拥的新房子中。
它黑白的石英墙更显出陈旧的味道,以及橙红色窗户上脱落的油漆,长出墨绿色浮苔的阳台护栏。
二层楼房子不可避免地老去了。
在老去的过程中,大姐中专毕业到人民医院上班,二姐乐师毕业到翁垟一小教书,哥哥和我也到乐中直至大学,哥哥读会计,我读法律。
父亲说,现在不和人比钱多,现在我家里有四个师,医师,教师,会计师,律师,这四个师,是最吃得开的。
那几年,父亲也确实只是安稳地做着电器生意,收入也不多了,我和哥哥读书的费用,大姐和二姐都分担了一部分。
1996年,重整旗鼓的三叔在乐清买房,劝父亲也买一套,那时我和哥哥都在乐中读书。
父亲思考再三,回家把二层楼装修一新。
再后来,三叔回老家盖别墅,他又说:“你看,老了还是要住回来。

3

2001年,我和哥哥大学毕业,我在乐清,哥哥在温州。
我和哥哥的工作没有让母亲操心。

我和哥哥的毕业,让父亲和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家里的开支更加节省。
母亲说“省吃俭用,何必求人”,父亲对菜肴向来是“多餐不剩”,而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把新烧的菜留给我们,自己吃剩菜。
对此我和哥哥早就熟视无睹、心安理得。
前些年,父亲一直抽十块钱的烟,我抽二十块钱的。
有一阵子,我也试着换成十块钱的,但很快又换回来,面子上挂不住。
于是劝父亲也抽好一点的,父亲拗不过,才换成十六块钱的。
即便亲朋好友送来更好的烟,父亲也是换成十六块钱的,或者留着办喜事用。

父亲把为两个儿子置办房子视为自己应尽的责任,而且是必须完成的责任,不需要儿子参与的责任。
他很快在电器三厂之外,和几个朋友在象阳办了一家包装厂,做产品的外包装和内包装。
父亲又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从翁垟到象阳,再从象阳到翁垟。
2002年,在朋友的劝说下,父亲第一次认真思考是否离开电器三厂。
他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十一年。
父亲为它的兴建搬运过石头,从毗邻的运河里挑过河水。
但父亲还是想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电器行业上。
同时,他也感觉到,需要克服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滋生的求稳念头,他的年龄使他在拉业务上常常处在劣势。
有更多的年轻人上来了,比他小十岁甚至二十几岁的。
父亲清楚现在需要更多年轻的朋友。
相比于他们,父亲的优势在于从业三十多年的经验,在于做过电焊机、电焊机调节器、仪表车床、充电架、配电屏、高压柜、低压柜、变压器等十数种产品,一些产品还是乐清最先做的几家之一。
他和电器行业的老朋友商量着、犹豫着。
母亲也以行动表达对父亲的支持。
就这样,父亲开始了第二次创业,转到柳市做成套电器。

父亲从没有提及他二次创业承受的压力。
他平淡的叙述始终脱不了“朋友”这个词。
他试图让我明白的,不是他为家庭或是孩子所付出和承担的,而是他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凭借朋友的帮助。
他甚至否定能力,仅仅以“搭搭班”(跟班之意)形容自己。
父亲确实接受过许多朋友的帮助。
正如他也帮助过许多朋友一样。
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往往也是他帮助过的朋友在帮助他。
他对过往的苦难经历可以一笑置之,但说到朋友之间的互相帮衬时神情特别庄重。
到柳市后,父亲仍在寻找新的机会。
他年近六十时迸发出了远比90年代更加热烈的创业激情。
父亲正是抓住了一个投资时代的机遇。
在他的“搭搭班”里,既做实业公司,也做房地产之类。
父亲从没有失手过。
他仍然每天往返于翁垟和柳市之间,只是不再骑自行车,而是由司机每天接送上下班。
仍然吃着更多的剩菜,信奉着一顿菜要分到几餐里的道理,仍然抽着十六块钱的烟。
他也仍然视自己为壮年。
他说自己在二十多岁就被人看成是中年,但到了六十多岁,还是中年。
父亲的脸上鲜少老人斑,也没有皱纹,只是两鬓已起白发,动作稍显笨拙。
而母亲则称,父亲的双手一直是笨拙有余的,理由是父亲即使与电器结缘四十年,换个灯泡手仍会抖。
我们也会从父亲迟缓的动作里提醒他,是到了服老的时候了。
父亲最忌讳把他看成是一个老人。
他有时也会产生买几套名牌服饰的念头,当母亲为此数落他的时候,他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

岁月如常。
也是在岁月如常中,父亲先是为我在乐清买了一套房子,接着又为哥哥在温州买了一套房子。
哥哥的房子签合同时,父亲把我也叫了过去。
这一年是2008年,父亲六十四岁。

我和哥哥都买了房子后,父亲回到了村里的老房子。
至今,他在我们城里的家住的次数,合计不超过十次。
他已经习惯了老房子的生活。
他的身心都融入了这座老房子及周边的土地。
他也习惯了在这座老房子里,和老朋友们谈天说地。
他的老朋友总是一茬一茬地来。
父亲是他们眼中无可争议的老好人。
一有什么事,他们也喜欢找父亲商量。
父亲在他们的推举下两度以最高票当选村老年协会的委员。
但他的心态,仍然是“搭搭班”的。
父亲其实只想做好这座老房子的一家之主。
有一年,我和哥哥、姐姐商量,在乐清办分岁酒,也就是年夜饭。
我开车去接父亲,父亲愣是不想来。
他生气了,生的是没有责备声的闷气。
吃完分岁酒就和母亲回家了。
也只有母亲体会得到父亲生气的理由。
她临走时撂下一句话:

“你爸是不想家里恁冷清。

母亲口中的家特指那座老房子。
我们再没有在乐清办过分岁酒。
我们也习惯了每年的春节都在老家过。

4

2009年冬,父亲决定在老家的位置上,第三次砌新屋。
次年春月,破土兴工。

对于这次砌新屋,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独断力。
他否决了我们诸多新潮的设想,从构架一直到装修,都是亲自决定。
他向我们征询意见是象征性的,或者只是习惯性的。
唯一谈得上“商量话商量讲”的是母亲。
之后购买家具则完全交由母亲决定。
主外主内,相得益彰。
我们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一点。
哥哥告诉我,父亲和母亲是把它当成平生最后一件大事去做的,他们自己满意最重要。

父亲和母亲包揽了新宅从兴建到装修的大部分粗活。
在一个月时间里,父亲瘦了八斤。
从一摞一摞搬运家具开始,到一起搬运拆迁下来的碎砖碎瓦到后山,再到选购和搬运钢筋、水泥、沙子、“苍蝇头”,再到现浇养护,及至装修阶段的搬运木材、瓷砖、地板等,父亲都是亲力亲为。
现浇养护时正值盛夏,父亲穿着雨衣,脸上满是汗水和池水,头发蓬松凌乱,眼神也因为疲惫而变得僵滞,看起来,倒像是在三十几年后又成了一个可怜的农民工。
尽管父亲向来节省,但这一次,我总觉得他的节省多了一层特殊的意味。
即使在砌二层楼时,父亲也从未感叹过辛苦和劳累。

八个月后,新宅上梁的时刻一直铭记在我们心里。
那是农历庚寅年十一月廿四丑时一刻。

我和哥哥一家人前一天的下午就赶回老家,而老家又成了新宅。
我特意带上照相机。
一盏白炽灯和一对红烛的光亮使大堂充满温暖的色调。
大门两侧,是大红的对联和灯笼。
一根长杆靠在二楼窗户上,周身缠缚大红绒线,其上有糠筛米筛、镜子、布尺、万年青,也是张贴红色,寓意映红。
母亲在摆放各色各样的祭品。
父亲在梁木上规则地***青色和红色的绒线,象征青龙、红龙,以及一对风水瓶、一对榔兴、一对金元宝、一对红灯、两串橘子。
他们之后为使猪嘴衔上猪尾费了一番功夫。
父亲衔着烟掰开猪嘴,母亲使劲往里塞,二人说说笑笑。
准备停当,离丑时一刻的涨潮还有很长时间,我们围坐在供奉祭品的大方桌周围聊天。
自然地就谈起这是我们家第三次在这块土地上兴建房子了。
从最初的石头屋到二层楼再到现在的六层楼。
父亲也从青年走到中年再走到晚年。
这偌大的三间六层楼房子,平素只住着父亲和母亲两个人。
我说这样的铺张浪费违背了我们省吃俭用的家风。
父亲则正色回答我:“这是要万古流传的。

万古流传,乐清方言中的“万”发音短促,立刻承接“古”,整体的语调比普通话平和而内敛。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说出万古流传。
一旦与父亲的交谈涉及土地或祖先,父亲便会常常用到这四个字。
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根深蒂固影响过父亲了。
他一定要守着老宅并在年近七十时重建;每年大年三十都要亲自“照岁”(过年祭拜祖先的习俗),年夜饭也必定是先向祖宗敬酒三巡;每年清明都要带着家族的后辈上坟;新宅落成前为妥善安放先祖的香炉求教多位前辈;他如此重视我们的教育,及至如此期盼有一个孙子。
父亲终究是一个农民。
父亲处在一个变化的时代又亲历这个时代的变化。
他抓住了这个时代赋予的诸多机会。
作为乐清的第一代电器人,他为之付出了四十多年时光。
但父亲又始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电器人。
一个行业的成熟总是会形成一个金字塔式的结构。
我们通常也只是羡慕和追逐塔尖的风光。
而父亲让我把目光回落在更加庞大、默默无闻的塔基上。
我也发现了更多像父亲一样默默无闻的塔基。
他们从农业社会中走出来,从事过或正在从事着电器行业,骨子里却一直保存着一份农民的天性。
父亲在电器行业的四十多年,秉承的也是守成、勤劳、敦厚、忍耐、节俭的农民品质。
他的财富积累是缓慢的、平稳的,从未有过大起大落。
由此,父亲愈发显得沉着和自信。

那天晚上,父亲还向我们念叨起与他有关的几座房子。
寒夜的村庄静得出奇。
父亲说得兴起,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母亲数落父亲自吹自擂。
之后大木师傅和水泥师傅相继到来。
我与哥哥抬着缠缚青龙和红龙的梁木走到六楼。
在庄严的仪式里,我们紧张地站在梯凳上,把梁木连带一本皇历嵌入预先留出的梁穴里。
鞭炮声随即响起。
接着父亲点燃杉树刺,我和哥哥把茶叶米洒在燃烧的杉树刺上。
一层一层,层层如此。
回到一楼,母亲已经准备好寓意招财的香炉。
父亲、哥哥和我各敬了三支香,一起将香炉端上六楼,置入墙格,又拜了三拜。

上梁至此礼成。
父亲一只手搭在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水泥墙上,神情凝重。
我的眼前旋即闪过生活三十年的二层楼老宅拆除的瞬间。
那一天,父亲也是一只手搭在邻居的墙上,神情凝重地抽着烟。

林晓哲,1980年生,浙江乐清人。
中短篇小说见于《收获》《江南》《天涯》等。
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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