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从另一间屋里出来,高高的个子,很瘦。
我以前找他修过车子,又经常在路上见到,算是熟人了。
简单打个招呼,他就拽个板凳出来。
外面天阴的很厉害,有一会儿我认为已经下雨了。
老人很熟练地扒带,找窟窿,涂胶,一边很自然地拉开了话。
他说你们老师好啊,工资得二千了吧?
我非常厌恶打听别人的收入,也不想被别人打听,一般是含混其词,云山雾罩让人摸不准底细。
可是老人的话里没有我一直反感的那种东西,反倒觉得对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不说实话,是种罪过。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反正钱来了就花,没得花就算完。
说得老人笑了起来。
他说,不低了。
我赶紧谦虚,说,哪里啊,一辈子买不起房子,报纸上说,一个教师要买套房子,不吃不喝还得二十多年。
老人感喟地叹了口气,说是啊,现在就是房价太高了,不仅房价,还有教育,医疗。
联系刚刚结束的人代会,国家当前最突出的问题几乎全了。
甚至有媒体发布,说中国的公共事业改革失败了。
房价居高不下,天价药费层出不穷,教育乱收费屡禁不止。
还有腐败。
贫富差距。
老人说,前几晚上,我们这里一下子有六户人家被盗,直接是明抢,都开着三轮车。
有本事找有钱的人,糟蹋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我说我们村里也有几户人家被盗。
我没说详细的情形,我直接说原因,贫富差距太大,不患寡而患不均。
巨大的贫富差别让底层的一部分人铤而走险。
所以国家提出建设新农村。
如果真能建成了,是中国老百姓的福气。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把这句文绉绉的话翻成大白话说了出来,立即获得老人的赞同。
我说您老不种地了吧?得少操多少心呐。
老人的手一点也不闲着。
一会儿功夫,就补好了,他看了看外胎朝内的一侧,说,可能得垫一垫,要不内胎很快又要被外胎“咬”破了。
于是起身去屋里拿用过的内胎,用剪子铰了,准备垫在后辘轳里。
他下来的时候一不小心,闪了一下。
接着疼得脸都白了,呼吸也像要停止了似的。
慢慢地捱过来坐下,好一会儿说,人老了,吃亏不定什么时候。
我纳闷的功夫,他说刚才下台阶闪了一下。
我理解他的感觉,因为我以前也有过闪一下的滋味,又觉得不理解,毕竟差了三十多年的距离。
天上飘起了小雨。
我抬头看了看天,有些急。
实际上雨可真小,像烟一样细。
也像烟一样轻和透明。
触目所及,昏黄的天,漫成一片。
一刹那,回光闪现一般,我想起许多与雨有关的事情:在一本书页发黄的小说集的头一篇里,那个故事仿佛就发生在这样一个雨天,那个高傲的姑娘,被同样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好学的小伙子吸引,竟不顾别人的嘲笑,朝他追去;还有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阿信回到上海后,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也是在这样的雨天,来到公园里,反思,在过去的十年里,家人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至今仍能背诵出这样的句子——十年,苦了你们了,亲人!
每个人都有一个十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只是他把那个梦看成是回到上海,十年来,苦苦奋斗。
他为自己把过去的十年当作一张王牌打出去而感到羞愧。
在这样的雨天里徘徊,不止一次,我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甜蜜的忧愁,套用戴望舒的话:我希望逢着一个像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有多少次,在这样的雨里,凝眸望远,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而此时,我的心竟可以这样的淡漠。
竟然这样的视若无睹,泰然处之?
老人将车带装进去。
我接过气筒,打足了气。
其实没打足,他的气筒僵又硬,硌得手疼,只够一个人骑罢了。
最后我问:“多少钱?”他说两块。
我有些意外,我有心多给他一块两块,又觉得师出无名,不好说出口,怜悯他吗?施舍他吗?他接过两块钱,转过身去,慢慢地往屋里收拾修车的工具。
可能是闪了那一下还没顺过气来。
他走得很慢,花白的头发,高高的微驼的背。
我一直目送他自己推开门,走进屋去。
车把上湿漉漉的。
眼睛一眨,能感觉到睫毛上沁人的凉。
我在屋里看到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出来,要往哪里走,看到地上落下的工具,就过来,拾掇起来。
一边收拾,一边不知对谁说,“这老头子,整天丢三落四的。
”又冲屋里说:“饭菜都凉了,还不洗洗手准备吃饭?”在这样的一对老人面前,我忽然生了一种敬意,一种感慨。
我发动摩托车,往家走,老婆肯定等急了吧。
路上,人们忙碌碌的,往家推草,收拾院子,急着往家赶。
像极了雨前的蚂蚁,像蚂蚁那样慌乱和卑微。
我忽然想起几千年前,衣袂飘飘的屈原在汨罗江边的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