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安游玩之前,张婕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化妆包、汉服、还有个小微单。”
张婕打开箱子,一一向我介绍:“找人做个发型只要30多,再找个陪拍,100块搞定九图,还不会撞款。”整理完毕,张婕开始联系之前看中的摄影。对方表示,档期已经被约满了。略表遗憾后,张婕开始在手机重新搜索关键词,不出5分钟,就已经找好了新的陪拍。
陪拍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当然是因为便宜。”她掰着指头跟我算了笔账,“30多块一小时,从早拍到晚也用不了多少钱。比起专业摄影,简直不要太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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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拍,顾名思义,就是陪着你把照片拍了。
在平台上查询能够提供陪拍的服务,也能看到基础价格在30-80一小时不等,不仅可以一起探店打卡、拍照录vlog,甚至还可以一起吃掉那份难以独自享用的双人餐。在需要陪伴、社交疏离的时代氛围下,陪拍,无疑切中了当下年轻人最真切而细微的需求,正在悄然发展为一种业态。
据2023年6月相关数据显示,西安在校大学生已突破100万,位居全国第七。今年春节,曲江、南门钟鼓楼、临潼等重点文旅聚集区接待游客1617.09万人次,同比增长47.22%。学生多、游客多,成为这座文化古都的特色标签,而两者的需求碰撞结合,由此促生了“陪拍”这一新的产业。
“当然,每个陪拍的价位和特点都不一样,有的不去大雁塔、芙蓉园这种热门景点,不出片,过去太远。”张婕滑动着界面给我看,“自带设备还能打折,车马费门票客户承担。一般双方都是女生,比较安全,跟闺蜜一样,情绪价值都能给到。”
很多来西安的游客对照片的规格要求没那么严格,只要不是需要打印的写真,手机拍,手机修,马上就能发朋友圈。“再好的朋友,也禁不起总是麻烦。”张婕回忆起以前跟同学一起游玩,她精心给对方拍了一下午,轮到她时,同学只是草草拍了几张,便着急着挑着自己的照片。她在西安也有朋友,只不过,她更喜欢这种花钱买服务的稳妥感觉。
“审美好,性格好,会夸人,会找角度,可以帮忙参考服装搭配,拍摄场地,也提供简单的化妆服务。每小时60元,底片全送,可帮忙修6张图。”张婕约到的蕾蕾,今年21岁,是西安本地的大学生,手上有个小相机,平常课余闲了,就出来接几个单子,零零散散算下来,一个月也有几千的收入了。
相比之下,蕾蕾的定价略高于同行。“不比价格比质量。”蕾蕾提早十分钟到达了约定的地铁站,站在路灯下仔细地调试着设备。黑色的双肩包里是一台富士相机,一台ccd,一台迷你补光灯,一包黑色发夹,甚至还有一台二手iPhone6s。“我特意淘的旧手机,柔光效果很好,原图直出就很有氛围感。”
“我们不像专业的拍摄,顾客也比较随性,一般景物是次要的,把人拍得灵动、美丽,才是陪拍的重点。耐心地引导模特的动作和神态,调试光线和角度,边拍边跟客人确认,可以避免很多后续的纠纷。”
大多数年轻人,并不需要过硬技术条件。张婕同样直言,“与其掏高价换来长枪短炮的摄像和统一老土的修图风格,不如找一个同龄人陪拍。最重要的是,她能懂我。而且,专业的约拍一般有固定的出图场景和流程,陪拍还可以领着你去小巷子里探店,不仅好看还好玩,人流量也小得多。”
“做陪拍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媒体,让人知道你,才会有客人找上门。”经客户同意后,蕾蕾会挑选一些照片发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也会通过发布卡点***、沉浸式修图来获取客源。在蕾蕾看来,陪拍虽然是一门小小的生意,更是一种可遇而难求的人生体验。除了约好要去的景点,她还会带着客人到老建筑、老街坊里转转,用旁人的视野,再定格一遍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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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岗前培训,也没有作品积累。网上盗几张图就能随便接单了吗?”作为多年的写真摄影师,温之曦道出了陪拍中的交易隐患,“问就是样片仅供参考,遇到投诉,大不了换个账号重新开始,成本低得离谱。”
现如今,大多数陪拍摄影,仍属于“小作坊”经营模式。顾客只能凭几张未知原创的照片判断对方的摄影水平,效果就像“开盲盒”,赌对了就是省钱又高效,赌错了就要浪费旅途中数小时的宝贵时间。
“我们这一行,基本的要求是客诉率90%到95%,写真大概299一套是平均价格。”温之曦表示,陪拍这件事,并不是发现了新需求,而是这类低价需求,在以往的写真行业,连最低的时效成本都覆盖不住。“自身水平不高,一味靠卷单价把价格压低,心血来潮做了几单就撒手走了,客人的价格预期定性之后,剩下同行的伙伴们怎么办?”
“有些陪拍的界面,一直强调自己技术一般,主打陪伴,拼命与正规摄影行业划清界限,跟免责声明似的。只要你是拍照的,提供拍摄服务,不就是干摄影的吗?摄影行业本就是服务业,何来主打服务的说法。越想和摄影行业的母体进行切割,越是抱着只想占便宜,不想负责的心态,想要吃这碗饭,就要接受监督。”
随之而来的还有安全问题,由于陪拍的性别限制,曾出现伪装女生的陪拍,降低对方的戒备心理,或者鼓吹“战损感”、“废墟大片”,把顾客约在晚上人烟稀少的公园。
提起不靠谱的陪拍,张婕有苦难言。“浪费一下午的时间和一百来块钱,收到的照片简直不能看,连一张有完整胳膊腿的都没有,眼睛也都半睁不睁的,更别提人像和背景之间的互动了。我这边刚说两句,对方直接拉黑处理了。”说到违约的客户,蕾蕾也表示“根本数不过来”。“迟到四十分钟不退定金,逃单拉黑。我现在都是小红书宣传,微信沟通,闲鱼交易,保障权益,以免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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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6年,网上就流传出一份著名的“孤独等级表”——一个人逛超市,一个人去咖啡厅,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去ktv唱歌,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看海,一个人去游乐园,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做手术。随着事件的感受变化,孤独等级也与之递升。
时间来到2024年,哪怕是表格里最顶级的寂寞,也有无数种办法解决。
奶油色的泡泡袖裙子,粉白绸缎腰带,巴掌大的定制小蛋糕……出租屋里,小徐拿着一个戒指大小的投影灯,摁下按钮,便在墙上映出蝴蝶的剪影。陪拍在略显逼仄的环境中抵住墙壁,让她靠近蛋糕,做出许愿的动作。
这是小徐的23岁生日,她没有订昂贵的餐厅,也没有邀请自己的朋友,而是选择跟陪拍度过。在对方的指导下,小徐用口红在手心写下“23”,向镜头张开五指。镜头拉远,脑袋和蛋糕要处于对角线的位置。或是蛋糕作前景,模特负责捂嘴害羞,或摆出假装惊讶的表情。
陪拍摁快门的手几乎没有停下过。虽然身为新手,但胜在定价低廉,坐地铁来的30分钟,她快速地把抖音里热门的生日拍摄教程吃透。到了地方,她先跟小徐交流了大概的风格和效果,又用反光板、欧根纱、梳子、喷壶等拍摄道具弥补了自己技巧上的不足,随即又采用了题海战术。“如果不擅长捕捉,还不如全程记录。拍了三百多张,总有一张能看的。”最后,选中了几张精修,剩下的只需要把原图打包投送给小徐,就算圆满完成任务。
我不禁询问,这跟买个三脚架和遥控拍照按钮有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小徐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三脚架和遥控按钮要买啊。我又不会常用,除了这一天,我都没有拍照的需求。”
之前有文章分析,社交媒体使用越多,孤独感也会更强。当人们因为一瞬间的孤独感产生消费动力时,他们的孤独就成了别人的生意。陪拍也是如此。从事拍摄工作多年的林姝谈到,“虽然对于情绪需求的分析路径是合理的,但根据我的观察,想要从陪拍中收获陪伴,根本不是顾客的主要目的。”
“很多时候,他们会把年轻人想得格外脆弱,其实陪拍这个产业,与其说是产生于情绪需求,不如说是性价比极致计算后的双赢成果。” 大多数客人,不过是出于成本的考量和比对,才选择了陪拍这一方式。虽然有遥控可以独自完成拍摄,但独自出行时,因为无法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若无人地架起三脚架摆拍,所以需要一个善于指导动作、提供正向鼓励的摄影师带动,陪拍使被拍者的状态自然放松,方可呈现更好的效果。
旅行就是为了拍照,又怎么样呢?“拍这种业内瞧不起的‘糖水片’人像,常常被旁人视为价值肤浅的小儿科。照片里的人为了呈现最好的状态而多次调整表情,也都被理解为强颜假笑,暂时光鲜。我想,蔑视她们的人,不仅缺乏共情,或许连暂时的光鲜都做不到吧。”
回想起第一次接触有偿摄影,是林姝在毕业季时给学长姐拍照。她拿着一个佳能的微单,推着买菜用的推车装道具。江湖人称黄金人像镜头的“小痰盂”,她用六百块就收了二手。彼时正值炎夏,她备着藿香正气水防止中暑。傍晚,她还会在操场旁边放上一台拍立得,自助拍照,一次十块,加上提供租售服装等相关服务,零零总总算下来,不到二十天,入账金额竟有一万多。
“假睫毛一根4块,头发做简单造型5元,皮筋也是按根收费……都是块儿八毛的,脑子活泛点,赚些辛苦钱罢了。”丁姝从写真行业转行做起陪拍,已经一年有余。“朋友要结婚了,找我问能不能拍领证记录的陪拍,我第一反应就是,没问题,能抵份子钱吗?”
“前几个月,销毁婚纱照的生意火了。大家第一反应就是,这还能做成生意?仔细想想,两个人离婚了,只剩下一张裱好的大框写真,上面还有我跟对方的高清正脸,确实是个难办的事情。放家里别扭,扔楼下显眼,还真不如寄给专业机构,一烧了之。”丁姝表示,领证陪拍做过了,她还想试试最近很火的离婚陪拍,“人生中重要的事情,都可以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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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二手交易平台,定位西安。下拉界面,发帖人的服务从“陪嫁”到“陪驾”,一应俱全。纳瓦尔断言,***自己的时间不能暴富。可是生活,哪能时时惦记着暴富呢?我们疲于奔命,却也还在飞奔。花40块,就有厨师上门做饭,加10块钱,就帮忙跑腿买食材,再加5块,还能把碗也刷了。职业伴娘也在主页里标好了八字,资料里详细写着:“属鼠,活泼大方,长相普通,绝不抢新娘风头。”当下,“陪伴经济”已覆盖医疗、教育、咨询、旅游、驾培、家政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情绪感应出发,也及时填补了现实的需求缺口。
“通过陪拍赚钱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做了很多摄影技术的功课,每天都在自学新的知识。现在跟人合伙,也会出租一些汉服和道具,每天跟客人逛逛西安,拍拍照片,再也不用花两小时通勤上下班了。”
事实是,林姝一边庆幸自己再也不用早起通勤,一边每天奔波于各大景点之间,还比以前更加担心迟到,因为迟到常常意味着跑单。而更多的陪拍,还在努力地更新自媒体积攒客源,在趋于饱和的赛道上拼命卷着价格,花钱买了设备,却只能找模特“互免”。
交易过后,林姝跟很多客人成为了朋友,即使她们再也没有见面。“跟对着快门露出的笑脸一样重要的,是客人看到照片时的笑脸。看着以往的作品我常常想,这可能是她们在西安唯一的一组照片,而我是唯一见证它的那个人。”
对她来说,相遇就是奇遇。就像《神雕侠侣》的结尾:“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这一份小小的事业迫使她走出角落,跟人交流,与人沟通。虽然自己是陪拍者,但对方,无疑也陪伴她走过了一段旅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纸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