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炉号——锅号——!
”
挑着担子的小炉匠,把风箱、工具箱和化铁炉放在云泉供销社门口的一个角落,便走门串户地吆喝着招徕生意。
在云泉十八圪套儿管泉街,他难得一见,几个月才来这里一回。

在家准备做饭的李奶奶正愁着呢,一听小炉匠的喊声,不由得笑逐颜开。前两天炒菜锅漏了,她只好凑合着用砂锅煮菜来吃。家里人都不适应,有怨言,说饭不香。可是,买新锅,兜里没那么多的钱;补漏锅,又不知小炉匠多会儿才能来。正左右为难、一筹莫展的时候,小炉匠到了,好像知道她的心事儿似的。
她连忙把那漏锅搬出来,放在小炉匠面前,问道:“圪炉锅的,补一豁多少钱?”
小炉匠答道:“五分。
”你看我这锅得补几豁?”
“不好说,让我看看。”小炉匠拿着一把小铁锤,在那破洞的边沿“嘚嘚嘚”地敲打,破洞越敲越大。
李奶奶急了,一把夺过小炉匠的铁锤,生气地问道:“喂,你是补锅呀还是砸锅?小洞让你敲成大洞,可真有你的,这不明摆着是要钱吗?我不补了,你还把我原来的锅还给我!
”
李奶奶是第一次补锅,不清楚补锅这行当的讲究,因此生小炉匠的气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小炉匠心眼太实诚,脾气太随和,总是唯唯诺诺,不和主顾犯犟。现在老太太不满意他的敲敲打打的补锅的做法,心里只是后悔自已事先沒跟她说清楚,现在已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不管人家说什么,他只是默不作声。他吃百家饭,什么人都见过,像眼前这位老女人,在他看来绝非善类!
她明知那漏锅经他一拾掇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却不管不顾,故意刁难他,这明摆着是讹人。这种人,他不是没有见过,压根儿就是那种不想花钱来补锅的主!
按以往经验,这种人是沾不得、惹不起的,现在自己不小心沾上,有理也说不清,只能吃哑巴亏了事罢了。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李奶奶面前,低声下气地和她商议道:“我再给你补起来行不行!
”
“你看着办吧!
”老奶奶没好气地把锤子扔给了他。
小炉匠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把她的锅提在手里,又吆喝着“圪炉号——锅号——”离开了,声音变得低沉幽咽,慢慢地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傍晚,那小炉匠把补好的锅还给了李奶奶。李奶奶一看,那破锅不仅把小炉匠自己敲掉的部分补了上去,连铁锅原来的破洞也给补得平平整整。她心里想:这小炉匠看外表土眉土眼,脏兮兮的,手艺倒是没得说,原来对他冷冰冰的态度一下子有了好感,高兴地问道:“要多少钱,我给!
”小炉匠心想:哼,算了吧,别演戏给我看,假眉三道的,要你的钱跟要你的命一样,我才不傻呢!
小炉匠冷冷地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一分钱不要,我赔你的!
”
话说完,给她放下锅,像躲瘟神一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平心而论,那老奶奶也并不是真心要刁难小炉匠,她实在是不懂得这锅怎样才能补好,觉得小炉匠对破锅敲敲打打是欺负她老迈糊涂,故意把小洞弄成大洞来骗她的钱。现在一看自己的锅补得完好无缺,小炉匠却分文不收,便觉得怪怪的,她早已把自己对小炉匠先时说得气话忘在了脑门后。
李奶奶用这修好的锅,炒了莱。上地下工回来的家人终于又闻到了莱香味,问过之后,才知锅修好了。大家又问花了多少钱,李奶奶高兴地告诉他们说,一分钱没有花,并向他们说明缘由。大家说她错怪了小炉匠,他的那番敲敲打打,不是哄人诈钱,而是为了把锅补得更好更结实。不然,补好的窟窿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因为漏洞边没把腐蚀的部分敲干净而脱落。
老婆婆恍然大悟,急忙带着钱去给那小炉匠赔不是,可他早已去的无影无踪,老婆婆愧疚难当,只好等下次再来给他解释。
第二章 撮 婚
没有人问过小炉匠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仔细端详过他的真正模样,只知道他二十上下年纪,头发像一丛没有生气的枯草,手脸黑乎燎焦,被锅底的煤灰染得已看不见皮肤的本色。他的腰间常常系一块围襟,被火烧得似蜂窝一样窟窟窿窿,又似甲片一样硬梆梆得能敲出声响。
他没有徒弟,去收货时,他的行头就放在一边,街上淘气的孩子便把他的风箱拉着玩,等他回来看见时也不怎样去管,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傻傻的让人觉得既可亲又可爱。
生火开工了,一大堆孩子争着抢着给他打下手。有时工具箱的工具不见了,也不去找,只是默不作声。村里的大人们知道他顾不了摊,怕孩子们手狂祸害,误了他的正事,便主动帮他看着,有的还自告奋勇地搞调查,把他丢掉的工具主动地去找了回来。
他上过学,会写字。收来的货物为了记住是哪家的,上面便用白石灰写着主家的名字,但大多都是错别字。这对他并无影响,从没见他有过把修好的器件送错地方的时候。
他家住云泉公社勾要村,小时候当徒弟时,师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与他不同,是个精明人。他从未想过把这养家糊口的技术传给别人,徒弟始终是他唯一的儿子。
父子俩开工时,儿子拉风箱,收货送货;父亲炼铁水,补锅修锁。活儿很多,收来需要修补的锅碗瓢盆堆了半道街,但父子俩从不马虎,做工一丝不苟。而且叫人称道的是他们为人诚实厚道,童叟无欺。遇到穷苦人家,收费能少则少。对已修好的器件保质保时,如果没用到他们下次来就坏了,再补时一个子儿也不收。
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服务,自然深受人们的欢迎。因而,小炉匠一家有庄户人家照顾生意而有吃有穿,庄户人家也因有小炉匠的修修补补而省事省钱,彼此间互利互惠,谁也离不开谁。
他们行走的地盘是固定的,也是根据经验推测出来的,仅云泉、米山和陈区公社。远处如建宁、三甲、河西等公社是很少涉足的,不是手艺打不出去,是没功夫。他们常来常往的三个公社,也不是走到哪算哪,早已在心目中排好了队,一天只去一个地方,去一个地方,就只干一天的活。这样早出晚归,生活过得有条不紊。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人们现在只能见到接班后的小炉匠的身影,而他的父亲,却再也出不了门、挣不了钱了。老匠人因为给儿子撮婚的大事沒办成,一时想不开,气得中了风,嘴歪眼斜,半个身子瘫得没了感觉。
十多年前,老匠人的老婆生下一个男孩后不到两年就患了重病,她怕自己一走,没人照顾他们爷俩,就从她亲戚家抱养了一个女孩,指望将来由她操持家务,他们父子俩干活回家后好歹可以吃上一口热饭。
这女孩三岁时,养母便去世了。家里没人照看孩子,老匠人没奈何,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出摊儿。有累赘,不敢出远门,只是在本公社的地盘找些活干。那时,儿子五岁,能帮着拉风箱。女儿三岁,不懂事,父亲和哥哥走在哪里,他便跟在哪里,玩在哪里。头不梳,脸不洗,和哥哥一样土眉灰脸。
她哥哥七岁时上了学,她便干哥哥原来干的活,走街串巷,吆喝着“圪炉号——锅号——”,挨家挨户地去接生意,把收到的破锅、漏盆、烂壶等器皿放下后,便安安稳稳地坐在火炉边,呼啦呼啦地给父亲拉风箱。
后来,她到了上学的年纪,老匠人想,好歹也得让她会识文断字,将来给家里记个帐什么的,便让女儿把儿子替换下来帮他干活,让女儿上了学。
这样,一晃六、七年过去了,那小丫头不仅书念得好,模样儿也出落得像仙女一般。人们目睹她的美颜,便不由得感慨道:“想不到鸡窝里养出一只金凤凰!
”于是托媒向老匠人求亲者络绎不绝,但均碰了钉子,老匠人明确地告诉他们,他的养女将来是要和他的儿子上头结亲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匠人的计划确实很完美,但再好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小丫头从小聪明伶俐,怎会看不透自己父亲的心事?知道后,她也默认了。可不曾想女大十八变,自从她被本村的上党落子剧团选为演员,她的心便想得多了,也想得大了,开始排斥他父亲虽然没有向她挑明,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安排。
小丫头有了自已的心上人,是本村剧团里扮小生的演员,这是她在扮少年杨七娘时看上的一位“杨七郎”,俩人眉来眼去的表现,像风一样刮到了老匠人的耳朵里。老匠人急了,趁着女儿没有到外面出台演出,便与她商量,让她过年前与她哥哥上头结亲。
小丫头死活不同意,还不软不硬、振振有词地说:“我自已的婚事我自已作主。我和我哥哥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夫妻之爱,你就省点心,别往一处撮合了!
”
老匠人半天上不来气,血往上涌,觉得自己养了她十多年,竟养出一只白眼狼来,便一病不起,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的儿子见父亲气成这样,就劝他说:“强扭的瓜不甜,妹妹不愿意和我成亲,都是我配不上她的缘故,你硬往一块撮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就想开些,顺了妹妹的心事吧!
”
老匠人骂他道:“你呀,忒心软,不争不抢也就罢了,还心甘情愿地送你妹妹出门。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都这个样儿了,我再顽固也就扯淡了。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怎么办?”
这小一辈的小炉匠看似木讷愚钝,可在大事上他的头脑比谁都开通。他对父亲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走南闯北的在外面干活,以后留心一点,合碰上合适的对象的!
”
第三章 锔 壶
六月六,是云泉十八圪套儿的庙会,小炉匠挑着担子又来到这十八圪套儿腹地的管泉村,行头照样放在供销社门口的那个僻静的小角落。
“圪炉号——锅号——”,他刚踩进村西边的路口,吊着嗓门吆喝了几声,李奶奶就闻声急匆匆地跑来了,喘息未定,便拉住他的胳膊说:“我可算等到你了!
”
小炉匠吓了一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原来讹他补锅的老女人,心中便生厌恶,冷冷地带奚落的腔调问她:“是不是上次的锅没补好?要是这样,就快去拿,照样不让你掏钱!
”
李奶奶不好意思地说:“唉,瞧这事,都是我不懂,错怪你了!
这不,给你送钱来了。”一边说,一边把一张票子往他兜里塞。
小炉匠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恶意,反而脸上带着歉疚和诚恳。见她实心实意地她补交那补锅的钱,自已忽然觉得一直误会她很不应该,连忙把钱退了回去,并感激地说:“算了算了,当时也怪我没把话说清楚。”
李奶奶哪里肯依,执意让小炉匠把钱收起来,并用强硬的语气说:“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
小炉匠把那票子一看,是个一元,连忙说:“太多了,补十口锅也花不这么多钱。”于是,在口袋摸索出一叠一角一角的钱要找给她。
李奶奶火了,说:“嗨,你这孩子也忒实在,是不是非要我给你爬下磕头赔不是才成?”
小炉匠慌忙连连说不敢,把钱收起后,憨憨地笑着说:“我收你这么多钱心里不踏实,你看你家有没有还需要补的锅让我补一补也心安一些。”
李奶奶笑了,说:“这就对了。破锅我没有补的, 可是有一个物件不知你会不会拾掇?”
“什么物件?”小炉匠问。
“你跟我来。”李奶奶把他带到家里,打开箱子,拿出一个黑漆描金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让他看。
小炉匠一见这个匣子就知不简单,一看里面的物件,他惊呆了。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从小跟父亲走南闯北见得多,稍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个玩家爱物,一把年代久远的精美的紫茶壶,只可惜成了几块碎片。
没等小炉匠开口,李奶奶便先自介绍说:“这是我老头子早年用的一个心肝宝贝,’反右’时怕成为罪过,偷偷藏在了箱底。谁知我那孙女手太狂,不懂事,觉得这小匣子稀罕,就拖了出来翻看。匣子上的弹簧锁很有劲道,她那里能扣开?可她不罢休,最后硬是连摇带摔地打开了,可这壶也变成了几瓣。虽然我那老头子气得半死,可又不敢骂她,更不要说打——他母亲就她生了她一个,再不生养了,我们一家把她宠得都成了皇帝家的小公主了。唉,别提了,你快过来看看能不能钉好?要能行,多少钱我都给。”
小炉匠这个人,本来干得是一种脏话,再加上他从小没娘照看打理,所以,他心目中从来没有仪表这个概念,整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这种形象,在人们的势利眼中,自然会划到低贱的等级,而低贱又往往会把愚笨误当孪生兄弟,人们哪里会知道在表面看似邋里邋遢,笨头笨脑的外衣下,却包裹着一颗灵巧剔透的心?知其子莫如父,大家不了解,可他的父亲不能不了解,他见识过儿子的才能,只是时运不济,锔碗、锔盆、锔缸的家户越来越少,除了偶尔锔一锔大锅大缸的裂缝外,剩下的就再也没人光顾了。原因很简单,买碗买盆买缸的成本低,而锔碗锔盆锔缸的消费高,这个倒挂现象,自然而然地让锔活失去了存在价值。他曾拿着一个破碗来测试儿子有没有锔的天分,结果让他大为震惊,那活干得连自已也甘拜下风,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惋惜。而他的儿子,自从在他父亲的脸上看到那少有的赞许的目光,对锔碗这种细活的兴趣大增,闲来没事,不是砧锔钉,就是钻碗孔,叮叮当当地乐此不疲,平时,虽然锔箱派不上太大用场,可他总是习惯地带着它。
好在小炉匠有这个特别爱好,现在面对李奶奶这锔活,手就痒痒,连忙接在手中,兴奋地说:“我试试看!
”然而话一出口,又犹豫起来,不由得又把匣子送到了李奶奶手中,“可这太贵重,我……”
李奶奶看出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说:“我什么?你不就是怕弄不好或者弄碎了?现在它已碎成这样,早就该把它扔了,只是我那老头子还舍不得,说放着看将来有没有人能把它锔好。这都等了十多年了,连个会锔的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不管了,你就放心大胆地锔,锔不好,就当我早就把它扔了,老头子那儿,我来交代他。”
小炉匠喜出望外,补锅的生意他也不接了,把担子挑来放在李奶奶家的院子里,专心致志地来锔李奶奶家的那个破壶。
他先把那破壶拼凑在一起,打量了一下这壶的整体造型和裂缝走向,然后放下,将那缝面的汰渍用刷子蘸着清水仔仔细细地刷干净,晾干。接着,让李奶奶磕开一颗鸡蛋,在缝面上涂以蛋清,将每个碎片合拢对缝,凑成原先的未摔坏时的模样,再让李奶奶帮他取出胶布,按他指定的位置绷住。随之,他腾出手来用细绳一匝一匝把那破壶捆好上劲,使之固定,并在它的缝隙的两边用墨笔做下记号。
李奶奶看他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样子,频频点点头,满意地说:“瞧你这能耐,真是应了一句老话,’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不,你很在行哩!
”
小炉匠笑了笑,说:“这只是皮毛,要紧处还在后头呢,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等会儿弄坏了,别骂我就好!
”
李奶奶信心十足,自负地说:“不会的,我要看错人,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
小炉匠见李奶奶这样信任他,十分感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活锔好,锔出自已最高水平,让李奶奶高兴,让那个未见面的老干部满意!
他勉励自已,下面就到了锔壶最最紧要的关头,一定要加倍小心!
他拿起金刚钻,开始对准记号打孔钻眼,每一个动作的轻重深浅和指向,都是衡量锔工水平高低的最重要的标准。他眯着眼,凭着手感,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每一钻头所能达到的深度和位置,越接近尾声,越是谨小慎微,因为壶的内壁,只有钻得将透未透,像纸一样的厚度时,才是最理想的。
好不容易,孔钻够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把壶举在眼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审视了一通,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脸上露出微笑。
李奶奶给他递过一杯茶,让他歇歇。突然问小炉匠有多大年纪了,有没有对象,家里有什么人。
他有口无心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时他正沉浸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之中,无心去考虑李奶奶的问话的用意。
钻好孔,其余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从锔箱里取出各种类型的锔钯,一一将它们钉入孔中。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锔得一把紫砂壶,为了凸显其高贵身份,也为了展示本人技术水平的不同凡响,他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在那茶壶裂痕的关键之处,特意用了几枚花钉,使之与裂痕构成了一枝挺拔独放的梅花,给人一种拍案叫绝的残缺美。
“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李奶奶看在眼里,服在心上,想不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炉匠竟有如此能耐,手里的金刚钻玩得这么溜!
还未完工,李奶奶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一会给小炉匠摇扇,一会去找人来帮她给小炉匠做饭。
锔壶已近尾声,小炉匠用砂纸将那锔钉轻轻打磨之后,在锔钉和茶壶的裂痕处抹上豆油调制的石灰粉,稍息片刻,最后擦干注水检验,见滴水不漏,便双手捧着它,恭恭敬敬奉还李奶奶,谦虚地说:“壶锔好了,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李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赞。
小炉匠挑起担子,转身要出去收锅,被李奶奶一把拦住,责怪他说:“我还没给你钱呢!
”
小炉匠说:“不用了,你给我上次补锅的一元钱用不了那么多,剩余的已够了。”
李奶奶真得有点生气,说:“那哪行?就算上次的有剩余,可这不是补锅,是费心费事的锔活,没有三块五块那哪行?!
”说完,硬要把一张五元的钱塞给他。
可小炉匠坚决不收,夺担而去。
中午时分,小炉匠在供销社门口正忙着补锅,有一位姑娘给他送来了饭菜,四个白面馒头,一大碗猪肉炖粉条。
这位姑娘很直爽,嬉皮笑脸地对他说:“小师傅,你真行,把我家那破玩意弄好了!
我奶奶说了,要罚我给你拉三年风箱。这事,我巴不得呢,天天挑大粪,哪有拉风箱好玩。”她一边说,一边把小炉匠推到一边,唿啦唿啦地拉起来,吹得那炉火的火苗直往上冒。
第四章 梦 想
六月六是云泉十八坑套庙会,村里放假三天。今天是第一天,前来补锅修锁的人比往日多。上午给李奶奶锔壶用了大半日,整个下午小炉匠忙得腰都没能顾上直一直。
被李奶奶派来给他拉风箱的姑娘叫晚英,十六、七岁模样,头上戴着一支银质蝴蝶镂空雕花发卡,黑油油的头发扎着两条倔强的小辫,不施粉黛的清纯的鹅蛋脸上镶着一双贼亮贼亮的大眼睛,琼鼻挺秀,樱唇欲滴,显得活泼而带稚气,灵毓而显纯真。她一边呼哒呼哒地拉着风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她家里的事。
她说她爸爸是个犟种,他爷爷让他去县城当建筑工程队工人,他死活不干,说三十不学艺,自己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再去搬砖、掂泥包,还不如在生产队当队长。
小炉匠听她提到她的爷爷,便想到他锔的那把茶壶,觉得这人不简单,便好奇地问道:“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晚英一甩辫子,傲气十足地答道:“大局长,高平县手工业管理局大局长!
”刚一提她的爷爷,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眼睛在小炉匠的身上扫来扫去,手里拉的风箱也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小炉匠:“你会不会铸铁器,比如炕上的火口、炉支?”
小炉匠答道:“会,这很简单。”
“如果是犁铧和耧铧呢?”
“也行。”
晚英高兴极了,再问小炉匠道:“你想不想进城当工人?”
小炉匠答道:“谁能不想?可再想也是梦想!
”
晚英自负而又狡點地说:“有我帮你,不会白想。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收我做徒弟,到时间咱们一块进城赶考。假如考上了,咱就成了城里人,上班干活拿工资,比现在这样死受活受好得多!
”
小炉匠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晚英告诉他说:“我爷爷正在招兵买马,筹建县里的手工业联社呢,有建筑工程队,皮革厂,服装厂,工艺美术厂,翻砂厂……总之,很多。”
小炉匠问:“咱要考,考什么厂?”
晚英说:“你是小炉匠,应当是翻砂⺁。”
小炉匠又问:“工艺美术厂是干什么的?”
晚英想了想说:“听我爷爷说过,好像是鼓捣一些小玩意儿,比如说做一个像我头上的发卡呀什么的。”
小炉匠说: “你摘下来让我看看。”晚英马上摘下送到他手里,奇怪地问:“你看这做什么?”
他没有顾上搭话,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后还给了晚英,说:“这是银匠干的活,做出来不容易。翻砂厂那些活,聪明一点儿的人一练就会,但这活并不适合女孩子干。咱俩要考,应当选个像工艺美术这种纯粹耍技术的不太累也不太脏的活儿。”
晚英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搂住小炉匠胳膊,激动地说:“你说’咱’,看来你是同意收我当徒弟了?”
小炉匠见她这样亲近地搂着他胳膊,心里局促不安,自己的衣服这样脏,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愿意靠近他,包括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妹妹,不是也嫌弃他,离他而去了吗?而现在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千金小姐,刚刚见面,话才说了几句,竟然为了一个进城当工人的梦,忘了男女有别的古训而有求于他,这不能让他深受感动。
小炉匠怯生生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即便我同意,你家里人怕也不答应。”
这小姑娘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还小,哪里会有什么心机,她神秘而又坦率地说:“这个呀,你不用担心,这是我和我奶奶商量好的。有人认为我爷爷迟早会在城里给我找个工作,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位老爷子死性,认理不认人,没有一门手艺是进不了他那个部门的。前些时候,我奶奶从他嘴里听说他那儿招工,想把我塞进去,可老爷子说啥也不答应,说我没手艺,弄进去怕别人有意见。今天我奶奶见你的手艺惊人,就指望我搭你的车鲤鱼跳’农’门呢!
”
小炉匠是个聪明人,心想,这哪是人家搭我的车,是我搭人家的车!
他急切地说:“我得见见你奶奶。”
俩人放下手中的活,来到李奶奶家中,小炉匠把心里实话和担忧端出来给她听:“你孙女聪明伶俐,想当我徒弟进城赶考,可是学艺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怎么能赶得上?一旦考不上,只怕坏了她的名声。”
李奶奶不愧为一位老谋深算的官太太,她先对着空气骂了她的老头子一通,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早就打听好了,他们的考试和看玩把戏的一样。既然是戏,咱就只练习那个过场,其它咱不要去管他。离招考时间虽然不长,可也不短,十天之内你就教我的孙女一招半式,考试时,不管好坏,能当场拿出一个物件就成。”
李奶奶为此事铁了心,嘱咐小炉匠干完今天手里活就不要再接了,她管吃管住,让他传给她的孙女晚英一招半式的手艺。
小炉匠高兴地答应了,他决定就把祖传的手艺教她一两手。小炉匠本出自一个银匠之家,过去遐尔闻名。可是自从解放后,生意越来越清淡,从他父亲手中便由服务于少数人的生意,改为服务于多数人的大众消费了。
因为是祖业,尽管没有亲自去学,但见也见得多,门里出身,自会三分。
他放下了小炉匠的旧担,挑上了闲置多年的银匠的新担,住在李奶奶家一直研习怎样打出一件比较简单的银质戒指来。
第五章 研 习
自从小炉匠收了晚英做徒弟,师徒俩废寝忘食,潜心钻研。李奶奶把小炉匠当贵人一般,不仅把他攒了多年的八块银元拿出来让他们师徒俩化银水用,还好吃好喝好招待,盼望着他们早有所成。晚英更是机灵,一收工,便给他端来热水、拿来肥皂、毛巾侍候他。见他穿得衣服破旧肮脏,还翻箱倒柜地找来家里男人们洗过几水的旧衣服给他换下。转眼间,原来灰头黑脸、萎靡不振的一个卖艺人,一下子有了精气神儿,像变了一个人,看上去利利落落,潇潇洒洒的,高兴得晚英像把一块土圪垃在她手中变成一块金子一样充满成就感。
晚英的父亲是一个很傲慢的人,起先他只听自已的母亲老夸小炉匠补锅补得好,当时他还不以为然,觉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粗活。可他见过小炉匠锔的茶壶,才大为惊讶,暗自慨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从此,打心里很是佩服这个其貌不扬却心灵手巧的年轻人。
这一天,生产队仍在放假赶会。他闲来无事,见他女儿和小炉匠去他们的处所学习做银生活,也好奇地跟了进去。
与他们打过招呼后,只见女儿把一个耐高温的坩锅放在一只熊熊燃烧着木炭的火炉中,坩锅里装有几枚银元。小炉匠一边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一边打量着那银圆在熔炉里慢慢熔化的情景。
过了一会,那银元化为桔红色的液体,小炉匠要晚英拿起一根长长的金属细管插入银液中用气吹动,银液翻滚,火花四溅。晚英奇怪地问道:“为什么非要这样办,那溅出的东西难道不怕浪费?”小炉匠给她作了解释,说吹气后溅出的是杂质,和打铁时溅出的火星是一个道理,这叫提纯。经提纯后打出的银器银件才有韧性,不怕折断。
吹走了银水中的杂质,小炉匠让晚英搬来一块铸铁凹槽,用煤油浸潤,然后用铁钳夹出坩锅,将熔化的银液倒入槽中。槽中火焰呼地腾起,随后渐熄,可见其中躺着一根条状的银苗。取出后,小炉匠先举锤敲打银苗给晚英示范,教她如何用力以及敲打的部位、用力轻重,然后交给晚英尝试。几经换手,那银苗巳由短而长。
小炉匠让晚英这厢继续锤打,那厢搬来一座台架,台面上布满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密密麻麻的小圆孔。小炉匠接过晚英手中锻好的银苗,将其由粗到细地逐次塞入的圆孔中使劲拉动,最终使银苗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丝线形状。
这时,时间已到吃饭时间,小炉匠对晚英说:“现在完成的只是几项初步的工作,要打一枚简单的戒指不难,要打出别致的花样来,怕是不这么简单。不管怎样,脚已经迈开了,能不能走到头,我心中还没数,咱就慢慢走着瞧吧!
”
晚英的父亲目睹了他们的一番制作,虽然那银苗还不成样子,但从小炉匠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中,联想到他锔过的茶壶,深信他一定能行!
第六章 尝 试
吃午饭间,李奶奶打听小炉匠和晚英的学习情况,没等他们回答,晚英的父亲就抢先说道:“很不错!
”
小炉匠觉得心中无数,说:“走着看吧,这才开头,银苗刚刚出条拉丝,全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没干过这行当,只是瞅着祖上留下的一大堆工具去琢磨它们的用场,后面的工序肯定还很多、很难。”他扭头突然问晚英道:“咦,你会编织吗?”
晚英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说:“这要看编什么,……哎,你问这个干什么?……噢,我明白了,屁颠屁颠地跟了你还不够三天就烦我了,该不会想把我从你身边支开,撺掇我去报考编织厂,你独自去报考工艺美术厂吧?”
小炉匠笑了笑,说:“瞧你这心眼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俩一块学艺,就一块去赶考,哪有师徒分家的道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烧高香啦!
”
晚英笑嘻嘻地说:“这是你说的,我这一辈子可就跟定你了,别想耍滑头甩掉我!
”
一听这话,小炉匠的脸腾地羞成了猪肝,怯生生低下头去吃碗里的饭作掩饰,可手里的筷子不听话,不住地抖动,饭夹不住。
李奶奶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丫头片子,瞧把你惯的!
——可话说到这里,也是大好事,你真要有像你师傅一样这么一位姑爷管着,也是你的福气!
”
晚英的父亲也喜滋滋的,说:“是的是的,等你们俩考上工艺美术厂,就成了城里人,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哎,对了,你刚才问晚英会不会编织,该不会和银生活有关系吧?”
小炉匠点点头,说:“是的,戒指打得太简单别人看不上眼。我听我父亲说过,好看的戒指是用银线编出来的。”他看了一眼晚英,不好意思地指着她的头,“就像她这头上扎得花瓣子一样。可惜没样品,如有的话,就好说一些!
”
李奶奶连连称是,连忙去箱子里取出她的嫁妆让小炉匠找找看,并告诉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当时太原最有名的银匠王福生打的。”
“你说谁?”小炉匠像被锥子扎了一针。
“王福生呀!
怎么,你也听说过?”
“他是我爷爷!
”
“可他不是高平人啊。”
“是的,老家在河北。听我父亲说,***子攻下太原后,我爷爷在太原开的银匠铺是牲盟会的一处联络点,被***子盯上后,牲盟会的新军把他们救了出来。本来他带着家里人想回老家,谁知到处都是***,躲躲藏藏地走黑路掉在沟里摔死了。我父亲只好挑着他留下的担子,孤身四处流浪卖艺,最后不知怎么辗转到高平落了脚,成了家。”
李奶奶大为震惊,遗憾地说:“原来是这样,这可恨的***,忒可恶!
”
打开包袱,小炉匠的眼里噙着泪花,他没有见过他的爷爷,更没有见过让他父亲夸在嘴上的、他的父亲的父亲是如何如何了得,今日得见,果不其然。这是富家常备的一份嫁闺女时用来压箱底的嫁妆:银簪子,银耳坠,银手镯,银戒指……还有那缀着一排形态各异的罗汉的小孩儿戴的银帽子,和那用银链吊着叮叮当当的活泼可爱的铃铛的银锁子和银镯子。
他心潮起伏,好像在梦中。他平时想他爷爷,更想一睹被他父亲渲染得神乎其神的他爷爷的高超技艺,今日得见,也算是三生有幸。此刻,他心里在想,能把他爷爷这门手艺学过来该有多好啊!
他拿起李奶奶包袱中的一枚银丝缠绕的仿古戒指仔细打量。
晚英明白了他问编织的用意,满不在乎地说:“编个辫子打个结的,有什么难的?哪个姑娘家不会!
”
小炉匠严肃地问她道:“你编的瓣子是三股,要是十股八股呢?”
李奶奶插口说:“这也难不住她。”她蹬蹬蹬地去床头拿来一块用棉线编织的一块被子盖头,让小炉匠看,并说,“我这小祖宗呀,他爷爷发福利的手套舍不得戴,她倒舍得,全拆成了线用来织这花巾。”
这是一块龙凤抱囍的织品,或虚或实、似断还连的图案,巧妙绝伦,全由钩针织成。小炉匠又惊又喜,说:“太好了,打戒指的下一道工序,你该当我的师傅啦!
”
晚英做了一个昂头挺胸的姿势,得意地说:“就是嘛,我可不想一直让你呼三喝四的,也该翻身当一会师傅了。”刚说完,知道自己把话说大了,银线不是棉线,不是要她拿去编盖头,而是去编织成一枚戒指,让人戴在手指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炉匠没有计较她的顽皮,诚恳地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我沒文化,不会写写画画,正为后面戒指的编织发愁呢,想不到……”
小炉匠还没说完,话被晚英抢了去,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一手!
实话告诉你吧,我上学别的功课都不咋地,唯有画画儿全班第一。”
晚英的父亲说:“这倒不假,我这女儿确实有一点儿艺术天分!
这样吧,你们先别急着动真格的,我给你们去找点儿废电线,就当它是银线练练手,等编出一个好看的样子来,再来运用也不晚。”
大家都认为他这个主意好。
第七章 成 就
晚英果真是一个“身’有’彩凤双飞翼”的姑娘,凭着她特有的艺术创作灵感,用她父亲找来的废旧电线,一束接一束地玩着花样编织打结,有的纵横交错,有的配套钩连,有的缠绕盘旋……
小炉匠啧啧称赞,夸她心灵手巧,并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以后他们俩就是师兄师妹,不要再把他当师傅看待了。
晚英自从跟着小炉匠学艺以来,并没有像其他的徒弟拜师学艺那样束手束脚,除了在专业技术上她唯命是从外,其它方面都是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作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只在小炉匠面前颐指气使,在他们家也是说一不二,娇蛮得很。
这时,听小炉匠折服于她,便沾沾自喜,嘻皮笑脸地站在小炉匠面前给他行礼,拿腔拿调地说:“师哥好,师哥金安!
”然后跪地不起,等小炉匠来扶她。
小炉匠被她淘气模样弄得局促不安,觉得不能任由他长跪不起,便红着脸弯腰用双手去搀扶她的手臂,可万万没想到,她在起身的一刹那,冷不丁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
有了晚英的协助,在小炉匠看来,这是走向成功的重要一步,现在就可以着手去打造那枚梦寐以求的戒指了。
走进工作室,小炉匠拿出一枚仿古戒指样品,慎重地交在晚英手里。它是从李奶奶的嫁妆里挑选出来的,看上去泾渭分明、花纹奇特而又美观典雅。
小炉匠说:“这枚戒指的纹路这么巧妙,我昨夜看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然后问晚英,“你能看出来吗?。”
晚英看了良久,说:“应该是九股线对折绕轴的一种编法。现在你就按戒指伸展的长度再加弯曲的长度,裁出九根银丝让我试试。”
小炉匠按十六厘米的尺寸裁好九根银丝,淬火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用座钳夹牢,热切地看了一眼晚英,带着鼓励的语气说:“就看你的了!
”
晚英左翻右卷,循环往复,银丝在她灵巧的手中翻飞。忽然,一不小儿,手指被扎破,渗出了血。小炉匠心一急,赶紧用嘴去吮。晚英咯咯笑着,用拳头咚地一声捶了一下他的脊背,说:“看把你心疼得样子!
我这双破手以前不知被钩针钩破多少次哩,没事,没事!
”
小炉匠也没想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会如此去亲近晚英。他深情脉脉地望着她,心里像喝过蜜一样甜。
不一会儿,晚英就编完了。小炉匠卸下看时,激动不已,连连叫好,说:“就是这个样儿,就是这个样儿!
”
他立即拿出橡皮锤,把这织物放在铁砧上,把缝隙敲紧敲实后,拿起来看时,见纹路有条不紊而又紧凑严密,便放下心来,立刻拿起剪刀剪掉多余的部分。这样,一片带花纹的长方形的戒指银片就形成了。
晚英接在手里看时,兴奋不已,妙语双关地说:“这玩意粗看不打眼,可一经敲打,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好货色!
”
对她的言外之意,小炉匠岂能听不出来?但他不好点破,便也带暗示地回应道:“敲打也不是没有分寸,用劲儿大了会变形走样,用劲小了呆呆地没有反应。”
晚英把嘴一撇,做了一个乖样儿,说:“记住了,我听师兄的。你说吧,后面该如何做?”
小炉匠答道:“一般是扩形、焊接、打磨、抛光就可以了,但咱的样品是仿古的,还要再硫化、清洗、打磨和抛光。”
“这么麻烦呀?”
“可不是,好,不容易啊!
”
小炉匠把银片在打银棒上卷扩成形,将接头并拢,在接缝中点入焊药,然后又点亮一盏煤油灯,拿起一根手指粗的铜管,对着火苗吹了吹,见那火苗呼呼作响,成火舌状,便用镊子镊着戒指让它把那缝隙处焊药与戒指接口熔为一体。
小炉匠给晚英特意做了一个替代品来尝试,晚英兴致勃勃地照猫画虎,不想把火吃得过急过猛,接口处被熔断了,焊接失敗。她气恼把铜管扔在了地上,说:“这也太娇气了!
”
小炉匠安慰她道:“银匠没粗活,处处都得小心和细心。比如刚才的焊接,火候不到,缝接不牢;火候过头,不仅接不住,还会把已经定型的纹路破坏。”
晚英拉长语调应和道:“知道了,就像你的脾气,不温不火!
”
平时不爱笑的小炉匠也被她逗笑了,说:“不是不温不火,是正温正火!
”
小炉匠手把手把教她,你一言,我一语,俩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俩人一起将这枚戒指打磨、抛光、作旧、洗涤和再打磨抛光以后,争相拿在手里观赏,然后再与样品对比,两只戒指几乎一般无二。
晚英拉着小炉后的手,连蹦带跳,给她的奶奶和父亲报功去了。
第八章 心 事
小炉匠和晚英用几天的时间,打造出一枚和李奶奶的嫁妆中一样的一枚戒指,这可把李奶奶高兴坏了,觉得这俩孩子果真有出息,这样去赶考肯定是一考一个准儿,纵然她那倔老头子不帮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他要知道了他孙女对小炉匠的心思,怕是比谁都高兴。
李奶奶想,这不是她自已在瞎猜,李家门人丁不旺,前三辈已经三世单传,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更是一丁难求,仅生了晚英一个独女。这一点,在李奶奶心里,倒不看得太重,无可无不可的事,只是奇怪她那心高气傲的怪老头,读书读呆了,把这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忒大。别看他现在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别看他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连她自己这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的人都不如。
是呀,李奶奶别看是个妇道人家,但绝不是有人说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那种女人。她出自经商之家,从小就见多识广,无拘无束,不像那些书香门弟一样,三从四德地穷讲究。当她亲眼目睹了小炉匠给她家锔得那把茶壶以后,她就觉得这孩子不简单,乍一看黑眉糊眼地,嘴上说他没有学过银匠活,可他的祖父是出了名的,他的父亲是学过和做过的,家里有现成的银匠用过的各式各样的家具。而小炉匠是个有心人,聪明好学,天生就是打银生活的材料,他不会不问。在有问有答的话语中,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一个谱,只是没有亲自下过手。要不,两眼一抹黑,不要说几天,只怕几年也摆弄不出一枚象样儿的戒指来。
李奶奶是过来人,早就从晚英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对小炉匠的喜爱。可是,眼下有道坎不知能不能迈过去,因为要成就这俩个孩子的好事,就得让小炉匠来李家当上门女婿,这事小炉匠愿意吗?人家的家长愿意吗?这几天,她在与小炉的谈话间,已经对他的家庭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小炉匠在外行艺,家里一个半瘫痪的父亲由一个养女照顾。这种情况,人家怎舍得把孩子招给别人家当儿子?对这些问题,李奶奶一直想瞅个合适的时间来试探一下。
吃过饭后,小炉匠把晚英带到工作房,交代她什么工具在什么地方,什么材料在什么地方,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今天想回家瞅一瞅,顺便再向他父亲问问在首饰上錾花的事。晚英很不愿意他离开,可又没有理由不放他走,只是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顽皮地爬在他的肩上,依依不舍地样子,反复叮嘱他,要早点来,要早点回来,别耽误了他们的考试。小炉匠心里也不愿分离,但又不能不离开,可作为人子,父亲有病,行动不便,说什么也得回家看看。他交代晚英说:“我走了以后,你再把打戒指的程序走一走,熟悉熟悉。如果还有时间,可以把她奶奶的嫁妆的银生活多看看,把它们上面的花样图案描在纸上,准备将来能派上用场。
与李奶奶告别时,李奶奶早已为他准备下一份礼品,交代他早去早回,别误了进城赶考的日期。
小炉匠走了,向来无忧无虑,活泼好动的她,忽然变得成了一个乖孩子,不再像先时那样满屋子都是她的尖叫声和欢笑声,似乎成熟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去完成小炉匠走前给她安排的工作。黑夜躺在炕上,不知怎的,小炉匠的言谈举止像烟一样朦朦眬眬又缠缠绵绵地散布在他的脑海里,许久挥之不去。
第九章 难 题
小炉匠回到家里,把他在李奶奶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给自已的父亲听,并把他和晚英打造的那枚戒指拿给他看。
他的父亲一边听着儿子的事情,一边端详着那枚戒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好马配好鞍!
当初你说要打戒指,我琢磨,能打出一个平板就不错了,谁知能弄得这样好!
我没这个能耐,就是编个简单花样,也是你爷爷教了一遍又一遍。有这位姑娘的手艺相助,哪有考不上的道理?錾花的工具当时没给你,主要是考虑到你用不上。现才有这样一位姑娘在你身边,那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你问我錾花的事,不用我教,你的脑子灵,一看那凿花的工具和材料就明白,我教也是白教。我早已看出你和你爷爷一样心眼透,只是没赶上好时候,把干银匠的料用在了补锅修锁上。现在好了,有贵人相助,时来运转,咱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激动不已地向小炉匠爷爷的牌位虔城地作揖祷告。
小炉匠觉得他好笑,打趣地说:“我爷爷是什么脸面我都没见过,你要谢呀,等见了人家晚英姑娘再给她作揖不迟!
”
他父亲为他的失态也哈哈笑起来,连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咱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
小炉匠问她妹妹最近怎么样,他父亲指着台桌上大包小包的糕点,说:“去外地唱戏了,她怕我一个人在家不想做饭,把她唱戏的补贴全给我买成了好吃的。也不知她去哪问过医生,还买了一罐子酒和许多中药要我泡着喝,说能治我的腿病。”
小炉匠欣慰地说:“我就知道我妹妹是个好妹妹,是你想不开硬往一块扯。”
他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因为怕你没出息以后没有个家?早知你的命这么好,我也就不生那场闲气了!
”
小炉匠问:“那你是同意妹妹的婚事了吧?”
他父亲说:“不同意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的脾气,犟得很!
只是我担心,他找的那一家,弟兄四五个,家里穷巴巴的,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好了,不说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托人帮你物色个好女孩?”
小炉匠心里已有晚英,可不知怎么向父亲开口,明摆着一条坎他不知该不该跳过去,心里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状态。晚英那一吻,已经把心事袒露出来,他不敢大胆地去接受,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独子,去晚英家当过门女婿,一路顺风,满身富贵,这个诱惑任他是谁也是趋之若鹜。可自已走了,谁给父亲养老送终?可是,要当孝子,拂逆了晚英的心意,无情无义不说,自已也会伤心一辈子。正如他父亲刚才说的,好马配好鞍,撇开感情上的难舍难分,即便是事业成就,没有晚英,自已只能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匠人而已,要想成为像他爷爷那样誉满省城,怕是只能作梦。现在父亲提起他的婚事,便慌忙说:“不不不,我的事你就别费心了,等我考到城里,不用你张罗,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他的父亲觉得也是,就暂且把这事按下不提。
小炉匠离开自已的家门,他没有去想錾花或进城赶考的事,父亲最后哪几句话,让她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晚英,如果接受了她,那就意味着背叛了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父亲,别人也会指责他贪图荣华富贵而不尽孝道。反过来,如果舍弃晚英,撇开俩人在事业上相得益彰的锦绣前程,单就感情而言,是她在自已黯淡的人生道路上点起了一盏明灯,让自已索然无味的生活有了追求和憧憬,幸福和欢乐,舍她而去,着实不忍。
小炉匠回到晚英身边,晚英激动得跑过去挽住他手臂,嗔怪道:“怎么到现在才来,都快把人急死了!
”
小炉匠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道:“什么事让你这样着急?”
晚英哧哧笑着,把头枕在小炉匠的肘窝,撒娇地说:“你说什么事?想你的事!
”
晚英的神态,像热风,把小炉匠原来沉闷的心绪一扫而光,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充满了幸福和感激。
第十章 龙 凤
小炉匠带来了一套粗细长短不一、刃刀、刃尖各异的錾花工具,还带来了一些制作胶版的材料和上翠点蓝的专用颜料。他跟晚英说:“咱们学做银生活,开始不懂,觉得难,可是一旦弄懂了,又觉得和做平常的事没有多大差别。许多人走到这一步就满足,这样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要想跟我爷爷那样成为不一般的人,还得把平常的事干出不平常的结果来,好上加好,细了再细,这样才算得上一个好匠人。”
晚英认真地听着,觉得他好像是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一位老师。在她心目中一直以为他只是手上有技术而没有文化底蕴的粗人,没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深邃缜密,一下子让她悟出一个道理来,这“文化”二字,不仅仅是读书人的专用名词。如小炉匠这样,能在学艺的劳作体验中,总结出这样的感悟,更应该是文化中的文化。晚英面对自己心上的人,恍惚间一下子又高了许多,在对他的爱慕中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晚英明白他心里想要说的话,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还想在考前多巩固,再提高?”
小炉匠说:“是的,咱们一方面巩固和发展咱们的学习成果,另一方面咱还要自己给自己加码,揣摩和推出属于咱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件事首先得辛苦师妹,心中要有一本图卷,能满足不同顾客的不同需要。”
晚英接住他的话碴机敏地说道;“比如说一对情侣来到咱们面前,互相之间都想送给对方一件心仪的礼物。你问他们要什么样的,他们又说不清楚。我就拿我的图册样本让他们选,这不就容易多了?不致于他想他的,我做我的,双方对不上隼。”
小炉高兴地拉住晚英的双手,夸奖她道:“师妹果真是机敏过人,一点就透!
离考试还有三两天,咱就在这个时间里,给你的父母打一双夫妻錾花戒,也尽尽当晚辈的心。”
晚英拧了一下他的胳膊,学着别人打情骂俏的样子佯装生气地说:“还’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应该叫咱的父母!
”
小炉匠当然想这么亲切地叫,可是,现在他处于脚扎两只船的尴尬境地,有一道篱笆,把他的心分成了两瓣,他不知该上哪条船。哪条船他都想上,又哪条船都不敢上,一旦做出选择,只怕有人欢乐有人愁。
她见晚英这么说,怕扫她的兴,惹她生气,便有口无心地应道:“好,我改口,咱的父母!
”
晚英呵呵笑得很开心,把头倚偎在他的肩上,娇声娇气地说道:“这是咱们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思打戒指,我想还是先给咱自已打一对心仪的。做得好不好都无所谓,留下做个纪念也就是了。”
小炉匠心想也对,就各自忙活起来。他生火化银,铸件拉丝。晚英运筹帷幄,提笔画样。她一手拿着笔,一手托着腮,心里在琢磨:什么样的造型才能充分表达她与自已喜爱的人的心迹呢?
她在脑子里搜索着她所知道的象征爱情的图象:戏水鸳鸯,并蒂红莲,喜鹊登梅,鸾凤和鸣……,最后,她跳动的思维定格在传统文化中的“龙凤呈祥“上来,觉得采用这种意境,既可以表明彼此情投意合,也能体现他们对事业和理想的崇高希望。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小炉匠,小炉匠大为赞赏,问她道:“你觉得怎样做才合适?”
晚英说:“龙凤环绕式图案,用来展示彼此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这是包含的内容。在形式上,龙身、凤背和凤翅可用银丝编织成形,其它部位则用錾凿花纹表现。”
小炉匠说:“你这个想法很理想,只是做起来很麻烦,也很困难,需要很高水平。戒指是个小物件了,它的配饰当然就得更小,不仅拉丝很难拉得如一根头发丝那样细,而且用手编织难度也非常大。我看咱们这次以錾花为主,两枚戒指一枚錾龙,一枚錾凤,这样打出来,虽然不像你说的那种龙凤一体而相互环绕,但也有你说的意思在其中。尤其对一对恋人来说,更符合身份。一人一枚,男龙女凤;分则相思,合则成对。技术水平也称得上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不复杂。”
晚英主管图样设计,忽略了他们做工艺的水准,心里总想把自己和小炉匠作为被象征物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听小炉匠从多方面考虑,觉得入情入理。她满意地说;“就依你的。不过,咱把话说清楚,等咱一考进城里,你必须到我家提亲,我可不想做’分则相思’的怨女!
”
小炉匠生火化银,铸苗锻打;晚英精心设计,笔走龙凤。等两个人各自忙过,小炉匠把裁好两张长方形的银片交给晚英,让她往上复制龙凤图形。
晚英有底稿,很快就完成了她的绘制,看看无误,便交给了小炉匠去敲錾。錾花錾得好不好,工具很重要,好的工具用起来事半功倍。小炉匠手里拿的,是他祖父在长期的实践中研制出的精工利器,因而,用了一两个时辰,就完工了。
经过焊接,打磨,清洗,抛光,再经过作古,打磨,清洗,抛光,两枚打造精良、象征爱情的龙凤双戒摆在了李奶奶一家面前。
李奶奶一家为了庆祝晚英和小炉匠第二次取得的成就,开了一个家宴,晚英的父亲征求李奶奶的意见后,把錾龙戒奖给了小炉匠,把錾凤戒奖给了晚英,夸他们俩是“匠中的大才,人中的龙凤”。
第十一章 考 试
前两天,高平县手工业管理局在街上贴出了招帖,说招考乡下七行八作的匠人成立手工业合作社。李奶奶早就听他老头子念叼过,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让自已的孙女临时抱佛脚,跟着小炉匠学手艺。原来担心时间太短,怕她学不到真本事。没想到在跟着小炉匠学做银生活时,她那织花巾弄着玩的手工派上了大用场,不仅她成了小炉匠的好搭档,而小炉匠也成了她的心上人。当他们把打出来的第一枚戒指送到她手上时,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把他们俩人的事越想越多,越想越高兴。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三教阁烧香拜佛。她心里有数,像他俩这样会这门银生活手艺的,就是打着灯笼满世界去找,也找不上几个,到时,俩个孩子去县城赶考,肯定是十拿九稳。想是这么想,可是现在有了招贴,她反而着急了,反而担心他们会有闪失,便想让晚英的父亲提前去城里给当局长的老头子打声招呼,让他知道他的孙女晚英要去考工艺美术厂的事。不曾想他的儿子和他爹一个犟劲儿,死活不听,说:“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不想听他烧人的话,让他去当他的清官好了,我不信晚英他们俩考不上。”李奶奶虽然没辄,但后来想想也是,凭晚英他们俩的本事,不去求他,给它个惊喜。
第二天,供销社的胶皮大套车要去县城拉货,空着。晚英的父亲便让人家把小炉匠和晚英以及他们的工具箱捎着,自己也在生产队弄来一辆马车驾着,拉着小炉匠的父亲和自已的母亲,尾随在那大套车后,兴高采烈地去看晩英他们考试。
赶考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舞台上主席台坐着一排人,那是第一批自愿报名而不需考试就可以直接进厂的有经验的老师傅,老工人。当时李奶奶的丈夫就要晚英的父亲报建筑工程队来当工人,他不愿意。不仅他,许多人都不愿意。自已有手艺,自己挣钱自己花,用不着别人管着。而没有手艺的人,像晚英的父亲,都想着一进去得当三年学徒工,都
广场上来报名考试的人成群结队,有扛着铁锤的,有背着锯条的,有端着茧锅的,有抬着缝纫机的,有提着瓦刀的,有挟着猪皮的……招考没有划定科目,只要除了种地,在手工上你有一技之长,一行之能,尽可自带工具到舞台前展示。也没有规定考多长时间,只需舞台上的人一句话,说“可以了,你到招待所去吃饭吧”,这样,当工人的希望十成就有了八成。剩下的那两成如果政审合格,就摇身一变,进厂当工人了。
临近上场时,李奶奶把晚英和小炉匠叫到她的身边来,问小炉匠道:“戒指和手镯哪个好打?”
小炉匠答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
李奶奶从包袱里拿出一枚戒指和一只手镯,说:“这枚戒指是你们见过并仿造过的,可是,这只手镯你们俩没见过,这是那头犟驴送给我的定婚礼物。”
晚英好奇地一把夺在她的手里,看了半天,觉得很平淡,就还给了她的奶奶,轻蔑地说:“粗制滥造,还礼物呢!
不就是在手镯上镶了一枚我爷爷的印章吗,有什么稀奇的?”
李奶奶微笑着说:“是的,稀松平常,还有同样的一枚在你爷爷手上,可它是我们俩的定婚时的信物。今天,他们考咱们,咱们也可以考考他们——给他们包括你爷爷在内的人出道题。你们上考场时,就仿照这一款手镯的模样造一个出来,看他们能不能认得印章上的“李根生印”这四个字,看那根犟骨头能不能辨出真和假!
”
晚英一听,心里乐得成了一朵花。心想他爷爷一向宠着她,把她当宝贝,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可我这个宝贝孙女还比不上他盒子里的那一把宝贝茶壶。小时候给他碰破了,对我吹胡子瞪眼地把我吓了一个半死,我还没报这一“壶”之恨呢!
今天真该谢谢奶奶给她支了这么一个妙招,到时间他认不出是一支假的,奶奶不高兴,我可高兴,羞不死他!
她想象着她爷爷像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听她数落的歉疚摸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李根生”这个名字,还没有去惊动那些考官,反倒先把小炉匠的父亲惊动了,他一把夺过李奶奶手里那只手镯仔细地打量着上面那枚印章,字是反的,笔划认不出来,只好先把它给了小炉匠让他去用胶泥拓模子。
“李根生印”这几个字留在他的印象里实在太深远了,他的心中顿时泛起了层层涟漪。
那是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太原省城银匠铺当学徒时的事。他父亲是牲盟会的情报员,***子攻进太原后,银匠铺成了他们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后来,阎锡山内部有人投降了日本,联络点和他父亲,被日本特务盯梢,出不了门。有一天,一群“特务”拿着枪气势汹汹地抄了银匠铺,押着他们一家出了城。心想这次小命完了,谁知他们说是牺盟会新军假扮的,是被组织派来救他们父子出城的。其中一个人说:’在太原认识你的人太多,早晚会搭上一条命。现在可以考虑先回自已老家暂避一时,或去我的高平老家,找王静波,那里有牲盟会组织。’说完,还把一张盖着“李根生印”印章的纸条递给我父亲,交代说“就说是我介绍的”。当时,他父亲想先回老家看看,可路上慌慌张张地走路,一不小心,掉在沟里出了事。父亲没了,他也不知往哪去,到处都是兵慌马乱的,只能到处漂泊,跟着逃难的人,走到哪算哪。后来碰到一伙高平小炉匠回老家,马上想起那位救他们父子逃出虎口的高平人告诉他的话,便一路跟了过来。到了高平一打听,才知牺盟会解散了,要找的人旱已下落不明。
现在,没想到机缘巧合,他的恩人就在他的身边,心里不觉得悲喜交集。正准备把实情吐出来,可又怕认错人弄笑话,心想,等见过这位恩人,确定无疑之后再说吧。
在小炉匠沉想之时,银镯的模子已拓好,晚英手绘的图样也打了出来,只等听宣上场作业。
点到小炉匠和晚英的名字时,大家便七手八脚地帮着摆好风箱,支起坩锅,叮叮当当地把工具抬在舞台下考试的场地。
等一切齐整了,台上有人问道:“你们两位报的是工艺美术厂,准备做什么工艺品呀?”
晩英带着傲气洪亮答道:“打制一件银手镯!
”
台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在冬天听见了打雷声,他们只见过银镯子,可从来没见过银匠,更不要说亲眼目睹银匠是怎样把镯子打出来的。其它厂的考试暂停了,不论考官考生都围拢过来想看个稀罕和究竟。
化银,铸件,鍛打,下样,錾花,扩形,刻字,焊接,打磨,清涤,还没等小炉匠和晚英把作业交到考官手里,下面已是掌声如潮。
有的考官性急,还没等镯子打磨完,就急不可待地从晚英手里掏出,拿在了自己手里,这个考官还没看够,另一个考官又从他手里夺了过去,谁都想多看几眼。起初,他们并没在意那印章的名字,后来看多了,蘸着晚英给他们递来的印苔在往纸上一摁,见是“”李根生印”四个字,个个目瞪口呆,——这不就是局长大人在他们被工厂录用证明上盖得私章吗?怎么今天在这两个看似年纪轻轻的银匠手里又冒出一枚?这事非同小可,所有的比赛下令缓迟进行,对这两位不寻常的银匠冷也不是、热也不是,像警察一样,又像保镖一样地把他俩往招待所招呼。
第十二章 偶 遇
李奶奶他们吃完饭,在招待所歇着,一个人忽然站在门口四处打探,此人满头白发,气度不凡。
“爷爷,爷爷!
”晚英眼尖,跑过去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
这位老人喜不自胜,笑哈哈地搂住她:“我的乖孙女,想爷爷了吧,快说说,你们进城有什么事?是送人来赶考的吗?要不怎么会在这里?”
晚英答道: “是呀,用不着你管我们的伙食了吧。”
晚英的爷爷奇怪地问道:“你奶奶平时不喜欢出门,是谁有这么大面子,把一家人都搬来了,兴师动众的?”
晚英挤着眼晴,神秘地说;“让我奶奶告诉你。一会儿你知道了,非把你高兴坏不可!
走,去见我奶奶他们!
”
晚英的爷爷见了自己的老伴,责怪道:“进城也不打个招呼,早点说,开车接你们不就得了!
”
李奶奶见了自己忙得很少回家的丈夫,看他满脸倦容,消瘦的样子,心里有些酸楚,嗔怪地道:“你都忙得不成人样儿了,哪还管得了家里的事!
我坐不了你那宝贝汽车,用一回跟挖你的眼珠子一样,还有一股汽油味,呛着头晕,我看儿子给我备的马车就好。你吃药了吗?没吃先把药吃了,不然等会儿只顾高兴犯了病。——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来给你报喜的,而且还是双喜临门!
”
晚英的爷爷为之精神一振,急切地问道:“是吗,什么好事?药早吃了,快说与我听听!
”
“不急。”李奶奶从包袱里拿出一枚戒指递给他,问道:“你还认识它吗?”
晚英的爷爷接过一瞧,甜蜜地笑着说:“你这不是说笑话,”他随手捋下自已左手中指上的另一枚,都递给李奶奶,“这是咱们的一对订婚戒,龙凤呈祥,我怎能不认识?”
“亏你还认识!
”李奶奶一阵心热,感到十分欣慰,随之,她换作自豪的口吻,继续说,“你相信不相信还会有同样的一对?”
“你说的是这一对吧,我正为此事来的呢!
”晚英的爷爷又把同样的拿来的一对仿造的戒指放在了他老伴儿的手里,诧异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奶奶笑着说:“好事,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我先问你,模样像不像,做得好不好?”
晚英的爷爷毫不犹豫地答道:“很像,很好,但这一双我一眼就看出不是咱俩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点给李奶奶,“你看,这对戒指虽然曾做了旧,可明显是新的,手镯上一点划痕都没有。再看看咱们这两枚,有不太明显的一道道划痕,像经过岁月沧桑的两张老脸。”
这一点还真让李奶奶忽略了,心想,这老头子眼够毒的,不过她并不泄气,问道:“凭打这对戒指的手艺,这人你看能不能考上?”
晚英的爷爷洋洋得意地说:“哪还用说,怎能考不上?这可是一门老手艺,此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岁吧,招收这样的人,我们求之不得呢,快把他叫来,让我见见!
”
晚英的脸笑成了一朵桃花,油腔滑调地站在了她爷爷面前:“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她爷爷把她推在一边,严肃地说:“别闹,说正经事呢!
”
李奶奶发出爽朗的笑声,说:“能考上我就放心上,晚英说得没错,就是她!
”
晚英的爷爷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一个黄毛丫头能有这么大能耐,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李奶奶把小炉匠拉到他面前,说:“你家孙女遇到贵人了!
你不是问过我,那茶壶是谁锔的?我给你把人带来了。”
晚英的爷爷大为诧异,想不到这个小青年竟有如此大的能耐,连忙问道:“你这是跟谁学的艺道?”
小炉匠回答说:“没有跟谁,自已学的。”
李奶奶一旁插嘴,介绍道:“他的爷爷就是太原首饰银匠王福生。”
晚英的爷爷更加震惊,眯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眼前的人。一会蹙眉,一会又开眼,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像吧,可又觉得像,倒是与当时王福生的儿子像拓了一个模子一般。”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只听身旁有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李根生”的纸片印章,泣不成声。
第十三章 往 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晚英的爷爷,把小炉匠的父亲扶起来,看着那块巴掌大的盖有自己印章的纸片,不由得想起抗战时期的艰苦岁月。
那时候国士沦丧,山河破碎,他毅然脱掉学生装,跑到太原参加了牺盟会主办的“民训干部教练团”学习,之后拿起了枪,东奔西跑地四处宣传民众和组织民众,开展抗日救亡活动。
有一天,他路过王福生的银匠铺,想起曾在里面打过一对手镯,觉得这人还老实厚道,便进去和谈起家国大事,动员他加入牺盟会。王福生很坚决,说:“不干这银匠活了,挣多少钱也不够孝敬***。”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上级组织考虑到***子很快会打进太原,决定把王福生的银匠铺作为牺盟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并拨给他经费,让王福生一边干活,一边传递情报。
那时,牺盟会在太原各地举办新兵训练班,小鬼子多次的搜捕和扫荡都扑了空,正是由于牺盟会得到了通过首饰银匠王福生的手辗转送去的一封封让组织及时转移的情报。
后来,阎锡山内部有人投靠了日本,银匠铺被日本特务怀疑盯梢,组织上考虑到王福生的安全,借用“土匪打劫”的办法把王福生父子救了出来,让他回乡暂避一时。当时还告诉他:“假如兵慌马乱地路上不好走,就到高平找我的同学,那里也有牺盟会组织。”
1939年12月,阎锡山发动了山西十二月事变,牺盟会被宣布解散,也不知王福生到底去了哪里。
1945年高平高平解放后,他在高平参加了工作,还四处打听过王福生的下落,结果音讯全无。
没想到现在不经意间偶遇王福生的后人,真叫人感慨万端。
晚英的爷爷问起他的父亲,当得知早已去世,不免难过落泪。又问他河北老家是否还有人,他说:“在来高平的路上,遇到过逃难人,说日本兵攻正定城放大炮,把我们村都轰成了平地,全村老小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止住的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流。
大家气愤填膺,骂***残无人道。
晚英的爷爷让招待所炒了几个菜,又喊人去他办公室拿来一瓶酒,说要招待小炉匠父子俩和自己的家人,很想听听他的宝贝孙女是怎么跟着小炉匠学艺的。
李奶奶和晚英的父亲把他们俩人一起如何学习钻研,如何学艺练功的故事头头是道地说给他听,高兴得他频频举杯,直到晚英把他手里的酒杯夺去,说他不能多喝,有高血压,这才打住。
小炉匠的父亲和晚英的爷爷都是过来人,酒席间,见晚英和小炉匠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眉目传情,把俩人的心思都看出个七七八八。
晚英的爷爷把李奶奶叫在一边问她这档事,李奶奶唉声叹气,忧虑重重地说:“这俩孩子很是投缘,可眼下两家都有难处。咱这边你清楚,就一个宝贝疙瘩,嫁了出去,就断了香火。要是让人家男孩到咱这边来,可那边他爹也只是他一个儿子,虽还有一个女儿,那也是迟早要嫁人的。”
晚英的爷爷听后,也感到头疼作难,着急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无法可想,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正当老俩口万分苦恼的时候,晚英的父亲扶着小炉匠的父亲走了过来。小炉匠的父亲又要下跪,硬昰被晚英的父亲搀着不放手,他话未开口,眼泪先流了出来,恳切地说:“我能活到现在,全仗伯父仗义搭救,我也不知怎么报答才好。我叫新年,我的儿叫逃生。逃生这个名字就是因我死里逃生起的。我爷儿俩一直给人干补锅修锁的活,邋里邋遢地,没有人瞧得起,亏得晚英姑娘把他当人看,他才有今日。我父子俩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你们的恩情。自从我儿子和晚英姑娘一块学艺,从孩子的话语中,我已得知他们俩很有缘分,现在想和你求一门亲事,看能不能让我儿给你家当个上门女婿,不然当个儿子也行,我这边就让闺女来养老送终。”
晚英的爷爷很受感动,也很感意外,连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
他诚恳地说道:“大侄儿把话说叉了,我和你爹是战友,救他逃出虎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今后别再提报答之类的话了。至于干什么工作,更不应该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你硬要分,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你们父子俩干得这一行几乎就是缺门,金贵得很呢!
现在晚英和你家孩子——叫什么来着?……对,逃生。这个名字不好听,得改一改,以后就叫新生……也不好。你叫新年,他叫新生,不成不成,这不成了弟兄俩?犯忌!
那咱就叫他高生,一来,他是在高平生的;二来,也有步步高升之意,你看可好?”他见新年频频点头,继续说道,“像你们父子俩的艺道,着实难得。晚英和高生现在已被工艺美术厂录用,我已盖过章,入厂证明已经送到了厂里,改日厂里就给他俩发来上班的通知了。至于你,腿不太方便,我可以安排你去哪里当个技术指导。你进厂试一试,如果身体没事,就破格录用,随后再补入厂证明,你看如何?”
髙生的父亲新年千恩万谢,心想:“这都是父亲积下的德,让我和儿子遇上了大贵人,自家的祖坟不是冒烟,简直是冒火了。”
第十四章 妙 方
高生的父亲执意要把儿子过继给李奶奶家,晚英的爷爷觉得这不合适,便把这件事暂时放在了一边。
晚英的父亲自从听了自己的父亲和新年的父亲的故事,觉得他家与新年家颇有渊源,便与新年商量俩人结为世好。新年哪有不愿之理?一拍即合,当下备下香案,对天盟誓,从此俩人便当成骨肉一般。
晚英让高生把来时的工具箱送在了工艺美术厂,她去和爷爷告别。爷爷仍不住嘴地夸她和高生有志气,有出息,说等他们俩一上班就给他们买一辆自行车,把晚英高兴得搂着他直叫“好爷爷”、“亲爷爷”、“乖爷爷”。
在招待所住了一天,这两家人便坐原来的马车赶回了村,各自回家去收拾进城当工人的行装。
新年的女儿有花这几天在村里彩排《小二黑结婚》的新戏,父亲和弟弟进城一天多了还没回来,心里担心,一有空隙,便跑到村口去等。这时,忽见有一辆马车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一见是他的父亲和哥哥,便着急地打听道:“考上了没有,考上了没有?”
见她这个样子,父子俩偏笑而不答。有花一把把她哥哥拽下车来,用两个拳头在他胸脯乱捶:“看你还敢耍我,看你还敢耍我!
”
一向在他妹妹面前大模大样的他,也和她妹妹开起玩笑,见她把泪都急了出来,一把把她妹妹抱到车上,笑着说:“没考上,人家嫌我笨呢!
”
父亲哈哈笑着,对女儿说:“不光你哥考上了,连我都要进城当工人!
”
有花万万没想到自已家有这么大的好事,从车上跳下来,追着又去打她哥哥。
傍晚,有花从剧团回家后,仍问他们进城赶考的事,唯恐他们漏掉一个细节。当她得知哥哥和晚英的婚事被撂浅,既惋惜又哀伤。她问父亲说:“我哥和晚英情投意合,说什么也不能分开!
晚英他爷爷之所以不答应你让我哥去给他家当上门女婿的主意,主要觉得你日后没个养老送终的人。这个,让我进城去给他说。”
有花的父亲问:“你怎么跟他说?”
有花答道:“我跟他说,’我们家除了我哥,还有我这个闺女顶门立户,可你们家不一样,就只有晚英,现在她已经心有所属,说什么我们也不能拆散这一对鸳鸯!
”
她父亲问:“要是他还有担心不吐口怎么办呢?”
有花露出坚定的神色,答道:“我就送他一个双保险。一个是说服我的对象,他家弟兄多,让他来咱家当上门女婿。另一个是’一门两不绝’,让我哥既当你的儿子,也当他家的儿子。”
她父亲没想到从一个养女的口中会说出这一番话,激动得眼中噙满了泪花,紧紧地把女儿拉在自己的怀里,“你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有你这么一个又既贴心又灵性的好闺女,以前真不该那样为难你!
”
有花哭了,说:“我妈走得早,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宁可让哥哥不念书去给你拉风箱,也坚持让我读完了初中,这个大恩我一刻也不敢忘。可是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哥哥疼我,我也疼我哥哥,可我们是兄妹关系,已像木板上钉钉一样成了事实,再来换做夫妻,我浑身感觉不自在!
可是,都怪女儿我脾气不好,没有慢慢把话说清楚,把爹给气病了。”
有花越说越伤心,哭得像个泪人。她父亲也潸然泪下,想到早年丧父和中年亡妻的悲哀,想到孤身一人带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四处卖艺糊口的艰辛,也是痛心疾首。
有花擦干眼泪,劝她父亲说:“爹,你也别担心,别人不懂我哥我懂,我哥老实厚道,他就是改名换姓招给人家,也不会忘了爹你。”
新年也擦干了眼泪,说:“这倒不假。不过,他招给人家后,咱尽量还是要让人家放心,交代你哥不要操咱家这份心。”
有花虽和晚英年纪相当,同样的如花似玉,同样地为人泼辣豪爽,但有花经受过艰难的家庭生活环境的磨炼,虽然没有撒娇的童年,却有走南闯北的阅历,再加上她有文化,心智高,是最能体察到别人的心事的,也非常乐意成就别人的好事,现在她自己家面临难题,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把它化解掉。
第二天,有花只身进城了。
第十五章 完 婚
有花风尘仆仆地来到高平县手工业管理局,敲开局长的门。
局长正在修订一份上报材料,见有客人来访,想是某厂职工来反映情况的,便请她座下,让通讯员给客人端来一杯水,拿笔记本来作谈话记录。
有花说:“谢谢爷爷,我不是来办公事的,是来和你谈家事的。”
局长见客人亲近地称呼他,又听说是来和他谈家事的,感到意外,便屏退左右,让她细说。
有花自我介绍道:“我是勾要村新年家的闺女,我哥哥就是逃生——不,叫高生,这是爷爷你重新起的名字。”
局长把老花镜摘掉,揉了揉眼,高兴地站起来说:“听说过,听说过!
姑娘,你特地跑来,想跟我说什么家事?”
有花说:“我想我给我爸养老送终,成就我哥和晚英姐的一桩婚事!
”
局长异常激动,脱口而道:“这太好了,太好了!
”话刚说完,他又觉得似乎有些唐突,便又问道:“你爸同意吗?我听说你已找好对象,人家是什么想法?”
有花答道:“我爸同意。至于我那对象,弟兄好几个,我虽然还没和他通气,但他的心思我能猜出来,巴之不得想招到我家来,有现成的一份家产来享淸福呢。”
局长当然同意这个办法,但毕竟又牵扯到另一个家庭,他还是有些顾虑,说:“咱们还是慎重起见为好。这个星期日,我回一趟家,几家人到一起,共同商议一下这个事。”
送走客人,局长很佩服这位姑娘,模样和谈吐与一般姑娘不同,落落大方不说,还有胆有识,想得周全,这一点只怕连自已的孙女也比不上。她说的这事假如办成了,真是应该好好感谢她。
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他不敢拖延,星期日便回家把自己家、新年家和有花对象家召集在一起商议此事,大家对有花的主意没有一个不赞成。其中最数有花的对象家的老人高兴,原本看着儿子到了婚配的时候,可是男孩一大堆,去哪里弄钱给他们结婚?在愁肠百结的困顿中,忽然天上掉馅饼,拣了一个大便宜。
晚英的父亲与高生的父亲是结义兄弟,对有花的那个“一门两不绝”的主张更是大加赞赏,说它既符合实际,又有人情味。
快要过年了,晚英、高生以及高生的父亲,很快就要进厂,李奶奶决定,立即给晚英和高生下定礼、领结婚证,合婚书、办嫁妆,能早一天就早一天把他们喜事办了。
晚英的父亲已是有花的干爹,他提议把有花的婚事与自己女儿的婚事最好安排在一天,这样既热闹,人也可少受累。
晚英与有花都是口直心快的痛快人,一见如故,相恨见晚,也学她们父亲的作为,要义结金兰,但被大人们劝阻了,说他们马上是姑嫂,已是亲得不能再亲了,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一切齐备后,三户人家张灯结彩,要办婚事了。这一天,喜乐声声,宾客如云,礼幛高挂,喜炮震天。酒席摆了一桌又一桌,客人送走一拨又一拨。
最数新年家忙得不可开交,也最热闹。他家两场婚事合作一场办,杀了一口猪,摆得是村里级别最高的一领二的酒席,抽的是最好的大前门香烟,喝的是最好的汾酒。村里的剧团为此特别歇业,全都过来帮忙给晚英家当义工。乐队是剧团现成的,不要一分钱,还很卖力。另有招待客人的,摘菜炒菜的,端盘上席的,洗盘洗碗的,放炮迎亲的,送客当客的,运送嫁妆的……
这边敲锣打鼓刚送走有花这一支队伍去男方迎亲,那边又迎来晚英一队来男方迎亲,真是人流如潮涌,好戏配成双。
晚英与高生终于得偿所愿,在人们的簇拥下,在高平小调《入洞房》的诙谐的伴唱声中,甜甜蜜蜜地步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