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杂谈:《卖马》之锏、《捉放曹》之嘎调、《安天会》《失街亭》(剧中人小楼天会贤臣宜于)

鄙人幼年不嗜观剧,于老角多不及见。
弱冠时始徜徉梨园,终日沉溺其间,然能听不能唱,于前所言评剧必需数端,愧未能一焉,反自以为稍识戏味,思以一吐为快。
䩄然投稿报章,且与老评剧家垂云阁主及名流疏庵主人互相辩论,又与戏学极深之吴絜庵侯疑始诸公时相往还,藉广见闻。
一时兴高采烈,动辄下笔千言。
顾胸本无物,虽多不精,终不过评伶而已,不足以言评剧,亦奚以为?近岁以还,孱弱多病人事庞杂,久与歌台隔绝,时伶艺能之进退,一无所知。
而于戏评尤无当年兴致,偶忆昔时无谓言论,辄觉贻笑大方,搁笔不谈此道,已将十稔。
乃今吾友沈雒公创兹刊物,一切撰述皆出剧学湛深之名手。
既已字字珠玑,琳琅满目矣,犹复虚心旁采,谬谓鄙人懂戏,一再坚嘱为本刊撰稿,义不容辞。
姑仍按评伶故习,妄加月旦,兼就往日观剧所得,及友辈口耳相传者,拉杂谈之,聊为本刊补白。
但求塞责,不足言价值也。

(一)卖马之锏

老谭集众妙于一身,无论何种声音动作,凡耳目所经,皆能采撷其精华,运用于戏剧之中,极其自然,无一毫斧凿痕。
闻邹功甫君言,其卖马之耍锏,学自某拳师,化武术之击刺坐作于舞台之上,神妙莫测,无人能窥其奥,亦不肯传之人,惟琴师孙佐臣窃学之甚似。
佐臣亦颇自珍惜,不轻以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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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佐臣与琴票周振芳

余叔岩欲得之,许以重赂,佐臣诺之而未践约。
会以烟霞癖将为警所捕,惧而匿于票友莫敬一家。
莫与当时北京旧政府警界颇通声气,代为缓颊,得以无事。
佐臣德之甚,谓曰:“感君高义,无以为报,某日将授余叔岩耍锏,君如同习此艺当罄以奉告。
”莫喜,及期而往,果与叔岩皆得其传。
今佐臣已物故,此技惟叔岩与敬一为谭氏嫡派。
至马连良、谭富英辈,则皆自作聪明耳。
邹君学于莫敬一,其言如此。

(二)陈宫一见咽喉哑

俗伶唱《捉放》此句,于“宫”字后往往加一“啊”字,以使嘎调。
或由“宫”字转成类似“啊”字之音,令人不辨为“宫”为“啊”。
台下观众但听声音拔起甚高,即报以喝彩,不问所唱为“陈宫啊”,抑“陈姑啊”,或“陈葛啊”也。
唱戏首贵字正腔圆,徒能拔高而字不正,何得云佳?

唱词内加啊、哪、呀等字太多,则贫俗可厌。
譬如初学作文,好用之乎者也。
满纸虚字,乍观似摇曳生姿,细察则通篇不能凝炼,毫无精神。
且声调佳处,在于擒纵开阖之得势。
“宫”字切成“葛、握、翁”三段,嘎调当于“宫”字中部,即“握”字(注意握字此处读阴平声)段内,尽力由开口音舒展高拔,而于末部“翁”字段迅速收成合口,紧至放出鼻音(不宜过火)为止。
如勒骏马于危崖,如回急流于峰曲,则腔调之流畅、声音之铿锵见于外,气象之雄浑、精神之圆满蕴于中。
而陈宫惊叹郁结之情,自然发泄适宜。
若加一“啊”字或转成“啊”字之尾音,则仅能迸力一泄,有何余味可寻?更不足以状儒雅英雄,虽惊惶中不失镇静之度者矣。

谭富英之《捉放曹》

八年前观王又宸演《捉放》,亦尚不恶,惟此句极俗。
余叔岩嘎调虽不甚高亢,而清爽绝伦,唱宫字本音,擒纵得法,不愧名家路数也。
《四郎探母》之“站立宫门叫小番”,“番”字嘎调,与此同一机杼,俗伶于“叫小”二字多吐不清楚,囫囵放过“番”字之下,又加一“哪”字行嘎调,极其刺耳,而台下每报彩声,一若嘎调无不佳者。
叔岩则唱“叫小”二字,极其斟酌,吐得既爽朗而又沉着,且似有小顿挫,预为嘎调蓄势。
“番”字经喷清后,始向高拔。
其盘马弯弓之态,他人所不及。
至收于“本”字鼻音,犹其余事耳。

(三)年迈老丈染黄沙

吾友司子云君言:老谭唱“陈宫一见咽喉哑”,“年迈老丈染黄沙”二句,自嘎调后,惟以悲凉呜咽直吐出之。
拟其简老,而尺寸甚快,不用曲折行腔,以状其哀痛之急。
唱至“可叹你一家人”以后,方加个“啊”字,一个“哪”字,以纾其郁塞之感。
以前声调迫促,至此乃转缓,少加波澜,而一气呵成,极酣畅淋漓之致。
俗伶“老丈染黄”等字唱得甚缓,且多用顿挫,而于“沙”字后即加“哪啊”一大串。
殊无紧张情态,而有贫俗之嫌矣。
司君哼此一段,非常好听,盖正统之传也。

(四)旧本《捉放曹》

陈宫唱至“劝诫于他”之后,尚有对曹操之说白一段。
陈宫白完,曹操始接白“你的言多语诈”。
盖“听他言”全段皆为背身唱,所以传其行路时心中无穷悔恨之意。
本非言语,曹操乌从闻之?今不待其劝诫之词出口,即责以言多语诈果何所指?殊属不近剧情。
大抵剧本最初扮演之时,原难尽善。
经名手删润,存精去芜,始成今日佳构然矫枉过正,亦或有之。
如陈宫此段说白,必不可少。
谭鑫培辈略之,不足为训。
民国十三四年间,邵飘萍主办《京报》,其副刊载此剧老本,词句与今大异。
惜散佚不存,此其鳞爪之仅能忆及者耳。

(五)安天会

安天会一剧,固杨小楼之佳作,而昆弋班在北平全盛之时,郝振基亦以此为人艳称。
小楼躯干修伟。
不似猢狲。
振基则短小瘦削,天生猴状。
凡举手投足,拨眦动唇,嬉笑怒骂,跳踯飞越,方之真猴,莫不惟妙惟肖,故有谓此剧小楼尚不如振基者。

然小楼腰腿工力至深,矫捷精悍,不让振基,而姿态动作,高雅绝伦,有不食人间烟火意。
振基满身俗骨,了无仙趣,何足相拟?演他剧时,双手亦作猴态,则适愈增其丑。
虽其状猴之艺要亦一绝,但里巷锣鸣而俯仰献技之凡猴非若小楼所演,乃真齐天大圣孙悟空也。

郝振基之孙悟空

惟小楼美中亦微不足,偷丹一幕奋跃转身盘足坐案上之姿势,应双腿同时并举,飘忽一转间已坐案上。
小楼限于身材,但能一腿先上,他腿后上。
虽旋转得法,迅疾若风而又美观,究未脱尽迹象,闻此点票友世哲生最擅胜场,次则涛贝勒野云,惜均无缘见之。

(六)失街亭

失街亭定场引子之末句,原为“保汉家两代贤君”,所以示武侯尽忠昭烈父子之意,词甚允洽。
然吾国旧剧,极重音韵。
“君”字属阴平声,宜于高拔而不宜于平放,宜于慷慨激昂,而不宜于安重严肃。
孔明为宁静致远之人,军帐乃气象肃穆之地。
而定场引之末端,又全剧声调之重要关键,其字音与情景不合,即不可用。
谭英秀改其词为“保汉家两代贤臣”“臣”字属阳平声,饶沉着静穆之味,而用于此处尤妙。
此字之前部,发于舌颚之间,其声疏而朗。
中部扩于喉际,其势健而雄。
尾端收于鼻息,其气沉以肃。
又能顿之坚稳,音虽止而意无穷,有若蕴蓄余响,绵绵不绝者。
语云“三日绕梁”,盖谓此也。
至如“君”字,音虽清越,而不腴厚。
张而不翕,行而不留,纵善歌者,亦难嚼出汁浆。
谭氏改“君”为“臣”。
舍词句之末,就音律之长,至为精当。

顾近年票界诸君,病诸葛自诩贤臣,有违虚怀淡泊之旨,“君”字既不可复,遂有改念“元臣”者。
“元”“贤”皆阳平声,又同隶言前辙,宜无所患。
然“元”字两端合口,而腹部开口甚大,用于此处引子之腔,顿挫不免费力,不如“贤”字,中部合口较紧,易于喉间得势。
其苍劲圆浑之音,能出以从容自然。
下接“臣”字,乃精神百倍也。

抑吾国旧剧最尚写意,其形其声,殆皆意趣之媒介,虽实而若幻,此旨可以神会,而难于笔传。
大要言之,如定场引、定场诗、开场白等,不可视为剧中人之言语,乃显示剧中人为何如人。
务使生平品德,及当前际遇,先了然于听众心目之中,藉以兴其观感。
犹净角以白黑涂面,使人辨其忠奸贤愚,而非剧中人之容貌。
脸谱之辨,在色与彩;开场引白之辨,在词与声;其义一也。
不然,行军号令之时,立帐前自言自语,而抑扬亢坠,如此其久,宁非痫发?何以摄三军之士?即用“贤君”,何补丞相之荒谬?而街亭之失,咎不在马谡矣。
且定场引之第三句,“阴阳反掌定乾坤”,亦夸大之词。
当改者岂独“贤臣”二字?今改“贤”为“元”,“元臣”亦他人尊我之辞,以之自称,仍乖谦德,讵武侯所宜用?惟其并非武侯自道,故虽“贤臣”无伤。
于以见谭氏不朽名作,虽一字之微。
后人亦难擅易。
而习须生者,遍求谭氏真本,藏谭词者宝之金玉不啻,非无故也。

(七)

鄙人前于本刊第八期论定场引、开场白等,乃演员藉戏味以其自身叙述剧中人之特征,并非剧人之言语。
此理本极浅近。
惟有的观众,习于写实派之电影及文明戏,遂于旧剧借假为真,借真作假之意,全不了解。
演员之装饰行动,啼笑唱念,皆故意矫揉造作,令人一望尽知其伪。
而纯用内蕴之精神,发挥真情至性,观众为此真情至性所感,虽耳之所闻,目之所视,明明为伪饰之戏剧,而心中但觉沦肌浃髓,仿佛真有剧中之人,当前晤对者然,此借假为真也。

演员表演既若真矣,又往往以其自身,叙述剧中人之生平,而仍不脱表演之性质,此借真为假也。
忽真忽假,或外假而内真,或外真而内假。
真假二者相互为用,扑朔迷离,而伟大之艺术出焉。
谭鑫培有言,唱戏原要像真的。
但如果真像真的,又有甚么味?乍聆此言,自相矛盾,甚难索解。
细玩则旧剧之高妙即在其中,无庸求其甚解。
吾国诗文佳者,往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始蓄无尽之意,旧剧亦然。
若必于旧剧不可解之处,竭力使之可解,趣味顿失,不足贵矣。

(八)

月前《益世报》某君,论《审头刺汤》,谓陆炳扇上之“刺”字绝大,示意雪艳令其行刺时,汤勤在侧独不虞为其所见。
陆炳将扇猛力掀开,雪艳见字骇然作跌扑势,两人情状紧张如此,汤勤亦瞢然无觉。
均不近情,宜加改善。
此论以话剧衡之,岂不动听?顾旧剧则不然。

张君秋之《刺汤》

按此段表情真意,陆炳所书刺字,原本极小。
其示意雪艳,在说“你要小心伺候了”之“伺”字时,不过背向汤勤,一指扇中“刺”字而已。
雪艳答说“知道了”时,中心虽无限伤痛,外面亦未尝稍动声色。
两人彼此会心,未露迹象。
汤勤得意之时,乌从察知?惟果如此演出,则台下观众既远,不辨扇中何字,而情绪疏懈。
陆炳之忠,雪艳之烈,何由表现?且平淡无味,失却艺术价值。
故扇中大“刺”字,乃代表扇中若干小字之一猛掀扇面,代表手指刺字,兼表其心中充有鼓励报仇之热诚。
雪艳之跌扑,代表两心契合,兼表其蕴含无穷悲苦之感。
凡此举手投足,皆旧剧所常用,藉以传剧中人之心意于观众耳。
至对于汤勤,并无剧烈动作示之。
何不近情之有?

(《北平半月剧刊》1936年第4、5、8、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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