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问》第二辑:水经(的人的是我想自己的让我)

小编

盘古未生、混沌未死之前,我只是一枚小小的贝石在海里裸游,因贪恋着阳光的薄裳而出水,甫上岸,即被乾、坤架走。
月碑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傅斯年校长墓碑的前面,正对着一座耸高入云的石碑。
碑呈四面锥形,其绝顶之处正好汇聚成尖形,犹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脏。
碑的四面分别面对着四种地界。
其正前方,乃傅校长之墓,一种死的图腾、壮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锁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
对“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这句话而言,黑格尔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号。
碑之后,是葱茏的苍林;绿的悬崖、杜鹃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风的宿处、落实的地窖,那么,当中这一座喷泉就显得浪漫极了!
水声续续,有一种低眠的魅力。
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为常年浸着一大匹树影的绿。
落叶如浮舟,闲泊于池缘,偶有无名橙果惊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虚虚实实,产生视觉暂留的幻象,而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出现古希腊式的游兴,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
我梦着梦。
碑的右界,属女一宿舍的城郭,这是爱情的初滩,可征服的荒岸。
因而夜晚一到,骑着单车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门前树后,等你走过,便趋前说:“麻烦你帮我叫×××室×××,好吗?谢谢!
”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传,我们都说那数步之路最难通过,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已经数约在身,任重道远了。
等你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挨门去唤那女子:“某某某,外找。
”唤到最后一个,才知道糟了!
只记得门号,却忘了那待唤的女子姓名,敲了门,愣在那儿,寝室内六名女子睁睁看你,你这健忘的媒人揣着一头红线却不知要结在何人心上?便问:“啊!
对不起!
有人找你们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请你们一一报名来,也许我还能记得。
”最糟的是,这样仍然记不起蛛丝马迹,世间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
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门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说那人身高何许、着何色衣、佩戴何种眼镜、发式鬓角何款、声音举止如何……不待说完,便有人莞尔一笑,起身披衣,说“是我!
”,这桩鸳鸯谱便点到为止。
至于那二人往后的行路难、怨嗟苦,乃二人自担当,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观。
啊!
我的确有些低迷了,门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气,油加利树的号音,以及一方不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摊卷,夜有多长流星便有多长。
我每每看见一对俪影,便故意错路,不要去惊起,却也为之窃喜。
缪思如絮,便这样我自己低迷了。
竟也想向人多处走去,去认得我未谋面的那人,我终于惊惧……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罗斯福路,车行宛如细菌,根治不了的。
一到入夜,贩的叫卖、盗版音乐、地摊货的抢夺、警察的哨声、横冲乱撞的逃影……这是无须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
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帖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
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
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中、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
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
”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
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我坐在石阶上,想着这些,合上眼睛,却合不了苍茫的八荒九垓。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
啊!
这是夏天吗?又带了一点秋的意思。
可能很晚了,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听到“寂寂”的虫嘶。
声浪在断与不断间,水池的喷泉声很弱,“丝丝”地散于虚空中。
车辆一二划,静止,这一切,在一种疲惫状态中。
时间是死的,空间如废墟蛮荒。
我呢?我是世纪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残存者。
方舟已破,山已没顶。
鸽子叼不断橄榄叶子遂一起淹毙。
啊!
洪水正追逐我的脚踝。
我于是设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无限的慈爱听我告诉。
我将头枕在双膝上,用手紧紧环缩着,在我整个思考存在的命题的过程,这的确是最卑微的姿势,也正是我此刻对自我存在的结论。
我开始一层一层剥去从小至大加诸自己身上所谓存在的意义——我发觉那都是别人的想法经由学习的方式堆积在我身上而已。
如果我将之还原、丢弃,我便一无所有,只是行的尸走的肉,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记!
我开始放弃所有的语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组织整个宇宙,并企图去发现是谁让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义为何?最终,我浅薄的智慧无法负荷如此庞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绝望,我不得不设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无时不刻地充塞于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于困蹇之时,可以自由地呼唤他,而他总是慈爱地听取我的怨诉,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惫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给他。
我的疲惫缓缓地在称颂诗篇之中得到慰藉,当我决定放弃所有追问存在命题的努力,即将以他为我最终的答案时,我突然挣扎了,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做全力的反抗,苛责自己怎能在疲惫状态匆匆伏首称命,并尽我智识的能力开始诘问上天的全知全能,在一连串辩证的激战之中,我对于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却,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饥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后的目的,我感到他无法解答我为谁而生为何而生的困惑!
也不能交代我所经历过的现实世界的一切。
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过程,他也许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仅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后的路,不是最后的答案。
我开始长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惊吓了我,我无助地哀号,不能举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觉到一种天之将坠地之将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旷野渺无人烟,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之中……我虽未有能力解开生之死结,但年少的我已然窥知生命的存在是绝对的孤独!
当我悠悠抬起头望见傅园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于是,我热恋创作。
啊!
不是我在写,是那些思想的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脑门,它们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它们向往生之飞扬跋扈。
我感受到脑海内的波涛已然汹涌,亦发现体内的喜悦即将爆破……我需要一摞一摞的稿纸、一支又一支的笔。
我说:众人请退下,日夜请暂停,寝食休止,我为了记录生之困厄与死之纯洁不得不写。
于是,在假期的宿舍里,品尝那份冷冷清清,转译思维语言与文字语言的共鸣。
我看到笔的血管内血液急遽低降而输入稿纸的田。
稿纸上蛮草丛生亦有幽兰百合,我看到活的精灵、死的精灵占据着遍野。
而我乃鲲之大化而为鹏,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不知有天,我的灵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乐里且食髓知味。
啊!
我愿意就这样浸润于想象的天空让身心两相忘,更愿意把这种惊喜散播给与我共同呼吸着的世人,让他们的灵魂也乘风逍遥!
我遂迫不及待地拿起干净的稿纸,将那些鲜活伶俐的思维之精灵迁于其上,命它们展现最深奥的意义、经营最美丽的队伍,于是,当我满意地指挥一个句点站到最末的位置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窗外正刮着台风。
而苏打饼已经吃完了,找不着其他的粮食。
我那亢奋的灵魂强迫虚弱的身体走过两条街去找进餐的商店,当丰富的牛排大餐置于桌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长久执笔不放以至于痉挛而无法执箸!
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献的喜悦,用左手搓揉着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只受伤的鸟用喙舔净它自己的伤口。
我感到一种似于歃血为盟的痛快!
几天后,那篇稿子被退。
内心的风暴骤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认: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
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
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寻问蜩与学鸠的榆枋,何妨堕落?我已无力去向谁讨价还价,亦无法责问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浅少?我感同身受地认为“一个低能的人若发现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桩嘲弄”,而嘲弄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语,无论从陆路或海道,你都不会找出一条达到智慧泉源的道路。
我想到这些时,正干坐于傅园的阶上,倚着柱子,让蚊子恣意地吮着我那毫无智慧甜味的血液,我只得想着我的贫血,及那可笑的愚蠢。
而那个送我红玫瑰的人却要说:“你很聪明,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白痴多好!
”我说:“你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形而下’吗?”“似是而非。
”他说。
那么,我是惊惧了!
“人,是因为灵的饥渴抑或欲望的成熟而去追寻他的伴侣?”我问。
“这个问题无法诉诸辩论。
”我有点愤怒:“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没有灵性的感情只能算激情,毫无资格称之为爱情。
”“你否认欲望?”“我认为可以提升。
”“那是理想。
”“你认为理想不能指导行为?”“没有必然律。
”“那是你,不是我……”“你离题了,你已经开始混乱。
”我愤愤不平:“你这句话充、满、男、性、沙、文、主、义!
”“你会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敢承认你的错误!
”……啊!
是吗?如果承认我错了,那便是肯定欲的重要,如此,我如何去坚持两性之间纯粹属灵的爱情是可实现的?若我坚持,那么,我是否在与造物者抬杠,那男与女的设计岂非可笑?啊!
这种情感的洁癖是从何而来?这只是错觉而已吗?或者是纯理论罢了!
那么我将如何对待他以及他的行为?“无论你是如何地洁癖,你无法否认灰尘。
”这令我惊惧,便逐渐不敢直视灰暗之处欲的情形,并且尽可能回避,不替门外的男子代传女子,我只是多虑。
至于我自己,我也困惑,若不是现在的理念依然指导未来的我,那便是未来的我哀吊现在的理念了。
这些思索不得不结束,因为生活的压力临顶。
知识是无价的,书籍却标着价码,这是庄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价随无价。
”而赚取有价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将“生命”打了五折。
且在劳力与汗水之后,丰富的薪俸足以购买任何价码的书籍之时,生之涯将罄。
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
”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而不折骨?没有。
没有。
仿佛,在我迷途的驿站,我感觉到生之真谛启发我、知识的水杯解救我、爱与欲的公式调适我,而生活的桢干架构我……我习惯性地坐在傅园内的老位置休息,那拔地的碑依旧耸立,收摄四面的意义汇聚成箭尖,形成射月的雄姿,我是否也能如此?纪伯伦诗:死亡所改变的只是覆盖在我们脸上的面具,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农夫依然是农夫。
而将歌声溶入微风中的人,他同时也会对着运转的星球歌唱。
离开“傅斯年校长之墓”,我开始另一程的迷途,并开始认为,我是可以恣意地驰骋沙场与荒野了,因为,所有的真理将追寻我、采撷我、得到我。
问候天空曾经,在课堂上老师口沫横飞地叙述一个古老的神话: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疯也似的追着太阳,终于活活渴死。
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乖乖的女学生,文文静静地专心听讲,照理应该提笔在书页上记下“不自量力”的教训才是。
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自我心底涌出,便锁着眉悼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
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阳。
我想。
某一个夏日的下午,有风。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乃是因为这个下午开启了我万里胸怀的豪情,像一把钥匙。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记得自己还很年轻。
天空大大方方地蓝着,在无际的绿稻平原之上。
就像夜晚灯下变化多端的蓝色晶体,总让人觉得神秘。
可是还不至于深不可测到像一本有字天书。
天书有的有字,有的没字。
对我而言,无字天书是比较好懂而且内容丰富些。
读有字天书需要一等的智慧,读无字天书,则需要一等的心情。
那天下午,我读的是一本全开蓝底没有封面的无字天书。
踩着脚踏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没有字里行间。
书名叫《天空》。
蓝色令我心旷神怡,让我想笑。
而远远天边堆垛的云朵,则让我向往,让我想跑。
蓝的天空与白的云,向来是大自然最活泼、亮丽的打扮,像个热爱自由的少年,当然,也十分热情。
每次看到那么亮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在平原之上耳语时,我的心情就倏地开朗起来。
抖落凡间俗事,不再关心计较杂务总总,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弥高的云之山峦。
对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与实际高度无关。
云,即是最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
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云峦那柔柔的曲线里睡一个宁静的午觉。
这说来可笑,但我无法禁止自己在看到云朵时不兴起这样的念头。
于是,望天的脸庞虽是充满喜悦与笑容,望云的眼神,则是永远不见答案的天问。
那天,看不见阳光,天空是带着神秘的温柔。
而云,那真是诱惑。
一团团的,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着粒粒金粉。
天边成群的云山云海,则干脆把太阳搂入软绵绵的怀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黄色的镶边。
只看见太阳赤裸的脚趾在云中伸动,看不见他那张陶醉的得意脸蛋。
一切变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骑车弯进路头,那样的下午只能用来唱歌,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车轮辗歪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和音。
我弯进路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那么宽阔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只中间打了几个小折。
看蓝得水水的天,看一团白云恰好在远远的路边的一家农舍的竹丛上头,好像不小心被竹子勾住跑不掉似的。
真不可思议,我突然雀跃起来,拼命踩着车直往前冲。
路上除了我没有别人,我爱这样宽阔的平野任我一个人乱闯的那种感觉,我爱心房的栅栏一下子撞破了,兴奋的触须痒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
一心一意,我要追赶那团云,趁她还未解掉竹钩时,一头钻进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怀里。
车在颠簸,心也在颠动。
恨不得有一双长臂,两手一伸一揽,收集天上所有的云朵,堆成一张弹簧床,轻轻拍一拍,纵身便依偎了进去。
于是,我加快速度,决心要追赶那云,啊!
云,我的故乡!
第一次,我惊觉自己有着夸父的血统。
然而云是愈追愈远了。
农舍经过了,才发现她在河的对岸平原上。
想必是她伶手俐脚地,竹钩上一条云丝也没留下地溜了。
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追的太阳是否曾在长河平野上踏下几个慌张的脚印?也许,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阳有火轮般的脚,所以不曾下凡来领受我的盛情美意。
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只是这错觉未免太美了点。
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必是无字的脚注。
而我急速的车痕翻译云的语言于路面上则是最新出版的注疏。
天空以变幻的蓝色铺叙,云以干净的手法描绘,然后交给我的眼睛去印刷,我们都在叙述一个夸父的故事,那个古老却仍年轻的神话。
我读懂了这一本无字天书。
从此热爱天空。
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后来,我的走姿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
凡尘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满。
我很少再去关切天空。
那时候,我几乎不再读云,曾经,我认为她是诗的放牧者。
也不再殷殷探询季节的消息,曾经,我羡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汉。
她的行囊里该有许许多多想象与美合着的故事,而我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少年。
没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
那时,天空是阴的。
梅雨开始,形成雨季。
雨连续着,以一种无奈的落姿。
日子开始有霉味。
如果是一场滂沱大雨,倒还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是乌云对大地不休的诉苦,无可奈何。
断断续续的雨,就如断简残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笔画,组成一篇难懂的文章。
诉得出的苦其实不是苦;诉不出的苦方是真苦。
云的倾诉,向来谁也不懂,大地不爱做考据。
生命的历程中,其实也有雨季。
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刹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想要振奋,却挣不断细细密密的网丝;想要展翅,却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
乌云至少还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过去了。
而无处可诉的苦,日积月累地便在内心形成阴沉的气候,形成没有阳光的一方天空。
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续着梅雨,脸上却必须堆垛着虚伪的晴朗。
生命之中,总难免有这样的季节。
等待阳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却又不甘心终日梅雨。
有一天,路过淡水,见平畴绿野之上,太阳在一堆泼墨似的乌云之中挣扎。
时灭时显的光线,在天空中挣脱着要出来。
我突然惊讶,内心深深地感动着。
大自然总是无时不刻地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
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
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觉得他与我是如此亲近。
我聆听那血液在我体内窜流的声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啸着,说要霸占整个春天。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
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
夏之绝句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尝去关心蝉声。
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一跳。
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
多惊讶!
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
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
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的,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绣,当然更活泼些。
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
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啦啦队,在枝头努力叫闹。
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
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
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
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
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
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
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
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子,或吊带褶裙,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流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树上有蝉。
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千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
“抓到了!
抓到了!
”有人在树上喊。
赶快下面有人打开火柴盒把蝉关了进去。
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
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
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
有的用蝉换天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
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
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开一个小缝去瞄几眼。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盒”,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一口,它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八音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
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
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
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
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
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
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
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
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
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
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他们的脚。
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
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
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
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摊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
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
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
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
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
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
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
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聆听,也是艺术。
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
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
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
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
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
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
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须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
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
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
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
总是一句三叠,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
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
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一瓢清浅总有一些温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
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
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惊那一天多美妙。
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
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
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的,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
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
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份等待的喜悦。
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
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
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
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
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哈!
我怎么会不知道?”“谁种的?”“本小姐!
”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不用那么麻烦啦!
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

《水问》第二辑:水经(的人的是我想自己的让我) 汽修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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