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ngurey (Where Has My Country Gone?)
Kongar-ol Ondar/Paul Pena - Genghis Blues
转自:布里亚特 作者 博尔姬·朱拉
2014年8月,我们一行带着无限向往闯入苏尼特草原时,它竟然以赤地千里的决绝和令人疼痛的荒芜,颠覆了我们之前对它所有想象和憧憬。赛罕塔拉,这个被称之为“美丽草原”的地方,又是一个大旱年。皮卡车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疾驰,绕过层层叠叠、没完没了的网围栏,我们找寻着所有与马鞍有关的人和事儿。
如果你能够听懂蒙古语,“苏尼特”一词是非常有质感又极具神秘感的词汇,官方对于“苏尼特”的解释是由一位名叫“雪尼惕”的蒙古族远古部落首领演变而来的。可在民间,人们宁愿相信它是“昼夜兼程”的意思。于是,演绎出很多不同版本的关于“昼夜兼程”的传说。可无论是昼夜兼程地赶着驼队在这里汇合,还是昼夜兼程地守护成吉思汗的护卫队,似乎都在诉说和传递着某种信念。
在苏尼特草原的腹地行走,低矮而稀疏的草,稀稀薄薄地铺在地表上,仿佛给大地穿了一件透视装,我们依然能够看见它裸露的身体。
如果以一匹蒙古马的名义游历草原,此刻,我是一匹垂头丧气又无家可归的马儿。仿佛自己是一匹前世被主人变卖了的蒙古马,被迫离开了圣洁的草原,那么忧伤,那么难过。
这次远行是冥冥中的声声召唤,让我如此执拗地寻找在路上,是在寻找前世绿草如茵的赛罕塔拉牧场,还是那曾经牢牢地安放在背上的马鞍?“我是马,背上有鞍”,这样的豪情使我忘记空气中弥漫的燥热与不安,忘记在寻找的路上遇到的挫折和艰辛。
当回过神来,从未有过的一种写作的责任心油然而生,然而,这样的责任感却让我倍感无力,甚至在那个残阳西下、黑云压城的夜晚,泪洒苏尼特。第一次感觉到了脚下的土地在呼吸,我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我和大地之间有着如此醇厚的关联,令我难以自控,无法逃脱。在孤独中放逐自己,就在那个夜晚,我深刻体味到了此番苏尼特之行的主题,与我内心的某种情感达成了心灵中的殊途同归。
马
没有马,何来鞍?
在进入马鞍之前,我还是想多说说草原上的蒙古人与马。细细品味,他们像承受了天启般组合在了一起。
抛开“草原生态、城市化进程以及游牧文明的渐行渐远”这些略显沉重的话题不说,只是从蒙古人与马的角度去审视蒙古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便可以生动地揭示蒙古族的本质所在。
马曾是游牧民族重要的交通工具,是他们生产生活中重要的伙伴。蒙古人对马的特殊情感还因为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他们需要把对生命的期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在某一个事物上,于是在目所能及的世界里,他们选择了马。马使得他们的生活不再平淡,脚步不再迟滞,理想插上了翅膀,生命得到了升华。
游牧民族长期逐水草而居,严冬的风雪,盛夏的难耐,无休的跋涉,颠簸的生活,使蒙古人尤其看重速度与力量,而马兼具着这两点。
信任与忠效是蒙古人与马相互关系最准确的表达。蒙古民族给了马情侣般的信任,而马回报给蒙古人的是勇士般的忠效。蒙古人的马可以从战场上把奄奄一息、满身是伤的主人驮回到草原;蒙古人的马可以在赛马比赛中为主人再拿一次冠军而累死在赛场上;蒙古人的马可以长久地跪在酩酊大醉的主人身边,想方设法把他带回温暖的毡包里。
蒙古人世代与马相依为命,马是他们的朋友,是他们的依恋,是他们的骄傲。蒙古人与马在草原上相互依托,构成了一幅美得没有边际的图画。
然而,在苏尼特草原疾驰了4天,我们仅在一个黄昏见到了两匹马。真是两匹漂亮的蒙古马,棕黄色的鬃毛,四肢修长,目光温顺,低头饮着水,旁边站着一位帅气的牧马人,“苍茫、长风、断崖、流沙”这样的词汇一个挨着一个地罗列在心里。甚至回到呼和浩特,那个苏尼特草原的黄昏还会时不时地浮现眼前。
鞍
鞍,无疑是马的伴侣,就像牛奶是咖啡的伴侣。可牛奶离开咖啡还是牛奶,而鞍离开马就只能是一个摆设。
随着草原上的马逐渐被摩托车、四轮车、轿车取代,马鞍更多地出现在了博物馆的陈列厅里、蒙餐馆的装饰墙上、抑或是蒙古人家的客厅中央。当外地游客走进我们的博物馆,在讲解员的娓娓道来中问这问那,他们对蒙元文化的浓厚兴趣也只能停留至此了。而更多的蒙古人隔着陈列柜厚厚的玻璃,默默无语。
说起马鞍,大多人只对它有个概念化的认知——马背上的坐榻,犹如我们臀下的沙发那么容易理解。可是,如果细说马鞍的由来、结构、组成部分,我这个蒙古人都是懵懵懂懂的。
据说,马鞍的发明是在春秋战国之交,赵国为对付胡人,抛弃了传统的兵车战,变为胡服骑射,组建了骑兵部队,揭开了古代中原地区单骑历史的序幕。
最初,古人将马系上辔头后,便直接骑光背马,但这样骑马,很难控制马的动作,而且时间一长,人也会感到不舒服,于是便在马背上放置了类似于褥垫或坐垫的东西。
当时马鞍的形状就像两片枕头,里面用羊毛填塞起来,外面都用皮革制成,与其称做马鞍,不如叫鞍垫更准确。这个鞍垫可以折叠,有三条带子将其固定,一条叫肚带,是从腹部来固定鞍子,再用带扣把它勒紧;另外两条,一条是胸带,从胸前穿过固定鞍垫的两侧,防止前后滑动;一条叫鞧带,是绕过马的臀部固定鞍垫的。这样的鞍垫前后上下都比较固定,坐在上面比较稳。这种鞍具一直持续用到秦朝,仍解决不了马剧烈运动时人在马背上前后滑动的问题,骑手只有靠双腿紧紧夹住马的腹部才能保持平衡,自然十分疲劳,加之作战时要使用兵器,这种鞍垫就显得不够科学了。为了防止骑手在马背上前后滑动,人们想到了让马鞍前后略有拱起,这样就能够前后稳固。汉朝,就有了鞍桥,前鞍桥防止人向前滑动,后鞍桥防止人向后滑动,鞍的形状在实践中逐渐得到完善。
到了元朝,蒙古人对马鞍的制造达到了鼎盛,设立了制鞍局,工匠达到了成百上千人。匠人们用自己的双手制作出各种十分精巧的马鞍,不但人骑上去舒服,连马也显得精神。元朝时期,对马鞍的改制最终完成:“其鞍辔轻简,以便驰骋,重不盈七八千,鞍之雁翅,前竖而后平,故折旋而膊不伤;缀镫之革,手揉而不硝,灌以羊脂,故受雨而不断烂,阔才喻一寸,长不逮四总,故立马转身至顺。”
马鞍的制作和使用,使游牧民族最终完成了其马背民族的又一个文化构型。
马鞍是游牧人成长的摇篮,历代的蒙古男儿都视马为宝,对于马鞍的考究和装饰也不亚于女人对服饰和化妆品的追逐。
如今,更多草原上的牧人已经把马鞍当做一种图腾,对马鞍制作的浮夸与考究甚至令人咋舌,有金制马鞍、银制马鞍。他们似乎把对马的情感一股脑地都砸向马鞍,不惜重金。让我嗅到了这样的潜台词:我们已经失去了马,可不能再失去鞍!
做鞍杈的汉人
赛罕塔拉镇的居民区以平房居多,这里充满了平常百姓家浓浓的生活气息,小狗听到我们的走动,隔着门洞在里面“汪汪”叫,小孩子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好奇地望着我们,可镜头对准他们时,他们又腼腆地跑掉。
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不远处就是韩师傅家。四合院子里堆满了木材。这是从河北运来的桦木,这种木材最适合制软鞍杈,能保证鞍杈不开缝,不变形。韩师傅总会提前一年买好木材,保证木材有一年的晾晒时间,第二年再砍鞍杈,依次顺延。韩师傅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着鞍的点点滴滴。两个偏房是他的手工作坊,韩师傅的儿子正在对着一个鞍杈全神贯注地打磨。
韩师傅只做鞍杈,这完全属于木匠活儿。事实上,很早以前草原上做鞍杈的基本上也都是汉人。在苏尼特草原,韩师傅的鞍杈远近闻名,角度舒适,工艺精巧,使他成为了牧人的好朋友。如今虽然搬到了镇上,可是,只要老乡家有人要做鞍杈都会找到他,所以他对马背的熟悉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一个蒙古人,甚至多于蒙古人。他说,骑马在草原上驰骋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鞍杈是由六块雕凿出来的实木拼对粘合起来的。两侧各有一块长形木板,顺向平铺在马背上,其上各接一块拱形木,在马背上空两两相交成一桥型,供人乘坐。桥型前后各有一弧形木块,前面的稍高,角度近乎直立,以防奔马急停时骑手跌落,后面的相对宽阔、平坦,使骑手乘坐舒适。
韩师傅说,做鞍杈讲究个“三圆、二平、一合”。所谓“三圆”是说鞍杈的前后鞍桥圆,龙口圆(龙口是指鞍桥的下口,也就是搭在马脊的空洞部分),梁头圆(人的臀部接触的地方)。所谓“二平”就是说鞍杈在马脊上的两块平面板要平整光滑,要同马脊梁吻合,下压的力量均匀。所谓“一合”就是说鞍杈最讲究合套。由于它的特殊结构,工匠们不用锯子,这显然有别于其他木工活。制作时,首先要把木料粘合成鞍杈的大样子,粘合是要一定技术的,因此把“一合”作为制作鞍杈的重要环节。为什么把制作鞍杈叫做“砍鞍杈”呢?就是因为制作要用砍、钵、焊、挖、挫的办法,不用锯。韩师傅说,要想真正学会制鞍杈的手艺,少说也要十年的功夫。他说,考验一个好鞍杈的标准就是在马背上放一张纸,骑上一圈回来,纸完好无损,那鞍杈绝对就是一流的。
韩师傅的鞍杈,牧马人拿回去是保证能用一辈子的。最近几年来,订购鞍权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忙不过来,两个儿子也加入到制作鞍杈的行列中。可以说,韩师傅的小作坊已然是一个家族式的经营模式了,鞍杈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好。
我好奇地问,草原上的马越来越少了,为什么要鞍杈的人却多了呢?韩师傅说,现在大部分的需求都是为了满足一些商家的手工艺品,当马鞍用的也许有,但是不多了,大多是为了寄托情感。
做马鞍的银匠弟子
“磔子是马鞍的重要组成部件之一。它的作用是防止鞍蹬子碰伤马身两侧,同时防止马身上的汗水毛渍弄脏骑手的衣服。也有保护骑手,防止脚全部插入蹬口发生危险。”苏乙拉大概看出了我们一脸的疑惑,于是把一个刚刚包装好的马鞍拆装,拿出来做讲解。
苏乙拉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他在当地的知名度不仅来源于他的手艺好,还因为他的师父是德王府的御用银匠。曾经,他的师父道尔吉的哥哥是德王府的御用银匠,哥哥去世后,道尔吉便上门为德王府加工王公贵族所需的各种银饰。道尔吉70岁的时候收了苏乙拉为徒,于是,他便成为了道尔吉师父的关门弟子。
苏乙拉虽说是一个银匠,可是他制作的鞍磔也可以说是一流的了。
如今的草原,有的地方仍在沿用比较古老的制磔工艺。把皮革晒干后浸泡水中3至5天,趁着湿把毛刮净,放入芒硝水浸泡7天左右,取出趁湿鞣作,也就是用浮石揉搓,用木棍搓压,直到把皮革弄定型。再根据所需的尺寸裁剪成磔子,然后涂上牲畜的骨头油就可以了。现在制作磔子中最抢手的当属香牛皮磔,这是用化学原料配方泡制的皮革,这种磔子光上油就要12道工艺,麻油、桐油,要把皮革硝熟、揉搓、修理、炀面、压花、铺垫、透油等精细绝妙的工艺。这样制成的皮革,光亮平滑如同绸缎,裁制出来的磔子不仅精美而且舒适。
鞍杈上面的骑乘部分敷以黑色香牛皮,以四枚银泡钉固定,其他朝外的部分施以红漆,所有的棱线部分都可以饰以小指宽的白银或白铜鞍条。鞍桥左右两侧凿孔,以牛皮带吊挂起一对马镫,同时也在这里固定肚带根和肚带。肚带根是用牛皮劈成细条再编制起来的,肚带结实柔软,是用马鬃或马尾编织成的,一端系有带扣,二者在马腹下紧紧相合,才能把整套鞍具固定在马身上。鞍桥下面是鞍韂。鞍韂又分为“大韂”和“小韂”,其作用在于遮挡飞扬的尘土,同时也起到装饰和美化作用,在古代汉语中又叫作“障泥”。就好比汽车下面的挡泥板。大韂是垂于马背两旁的两大片黑色香牛皮,肚带根和肚带从鞍桥的两边向下打孔穿过大韂,隐藏在大韂的下面。小韂是一小块圆形或梯形的黑色香牛皮饰片,覆在鞍桥旁吊挂马镫的凿孔上方,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在那上面缀上烧饼大小的六、七个银泡子。大韂的下面是覆在马背上的两层毡子,就是古汉语中所说的“鞯”了。
鞍桥的四个角上也要打上小孔,穿上四到六根小指粗细的牛皮捎绳,蒙古语叫做“甘吉格”。“ 甘吉格”的缘起本就是长途出行的时候在马鞍上捆绑行囊的皮绳,如今除了后面两角上还各保留了一两根细软皮绳外,其余的都演变成了黑亮粗硬的装饰物,有时下端还要打上银箍。人骑在马上颠起来的时候,“甘吉格”有节奏地打在大韂上,“夸夸”作响。
看似并没有那么复杂的马具,在苏乙拉的讲解中生动美好。每个孔的存在都合理必要,每根皮条都有不可小觑的功能和职责,我想问,都不是用来乘骑,无非是一个陈列品,干嘛这么疲于细节,何不学着偷工减料?没出口的话还是理智地咽了回去。其实,答案就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