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10周年。

2008年，当时我在四川日报报业集团旗下《天府早报》任副总编辑。
“5.12”大地震期间，指挥报社整个灾区紧急救援采访工作，并亲自带队深入北川灾区采访，直到6月10日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成功才返回成都。

6月后，在自己的QQ空间，以《悲怆北川》为纲，10多万字，上千幅图片，陆续记录了10年前采访的一幕幕。
被采访的幸存者从学生到官员，有名有姓的达数百人。

由于媒体见报稿件“你懂得”的刚性，这些日记从没公开发表过。
但是，我以媒体人，一个报社曾经的副总编辑发誓：所有的文字和图片，都是真实可靠的。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
当年我曾采访的当事人，你们还好吗？

时值汶川大地震10周年纪念，这些私人日记，是时候公开了。

10年前。
那段惊心动魄瞬间。
（赵军 摄）

上图：5月12日14：35分，地震发生7分钟时，逃到北川县委礼堂大门口参加表演的两个女同学，突然被垮塌的水泥板压住脚绝望呼救！

摇晃方向感尖锐：东西向来回

（紧接上篇《汶川大地震10年回顾 北川一个全县会议 地震前一分钟全纪录》）县长经大忠、县委副书记浦方方等县上四大班子领导共7人台上陆续落座（县政协副主席王宽心位置还空着）。
他们座位上都摆放了一个团徽。
领导们纷纷把团徽别在胸上。
表彰的冠军王永胜，桂溪乡人；二等奖获得者付贤华；三等奖获得者、时任曲山镇大水乡支部书记的唐祖华等10名获奖者前排就座。
北川县各乡镇七八十名“诸侯”、县各职能部门领导以及社会各界精英贤达代表；武警绵阳支队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率领的14名武警；北川中学蹇绍琪老师率领的100多参加入团宣誓和文艺表演的学生；曲山小学、北川中学新区（即毛坝中学）2个初一班等参加表演的同学以及各界代表320多人各就各位。

14:34分，逃出北川县委礼堂的部分学生惊吓得相互拥抱着痛哭.(赵军 摄）

会议工作人员调试话筒，音响声音开始。
北川桂溪乡党委书记廖凯看了表：14：25。
县接待办的曾倩、王丹等负责会议报到签名。
看会议马上开始，曾倩离开礼堂上上厕所。

王理效在埋头看资料的同时看了看表：14：27分。
他悄声问马晓燕：“人到齐了，可以开会了？”马晓燕于是拍了拍话筒，准备宣布大会开始。

此时参会的县政协副主席王宽心还未到会场，赵军习惯地看了看表：14：27分。

离正式开会还有1分钟，廖凯从第三排走廊位置站起来拿起DV摄像机准备拍摄，赵军也打开相机电源开关……

突然地动，桌椅摇晃。

王理效本能地对坐左手边的经大忠说：“经县，地震了？”

14:41，北川武警中队参会的武警救援被埋学生（图右为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赵军 摄

北川县委组织部远程干部教育中心工作人员王发明面向县委礼堂主席台，站在最后一排椅子后打开了摄像机，准备拍摄表彰大会实况。
这次晃动，时间持续可能只有两三秒，王发明以为是卡车开过。

县委办秘书徐旭因为专门的会议记录本忘了拿，刚走出礼堂门便碰见县政协副主席王宽心。
这次晃动，门口的窗子明显“嘎嘎”作响，徐便警惕地对王说：“怎么晃这么凶？小心地震哦……”徐旭边说边迟疑地朝着书记楼走去。

赵军：我当时三个反应：1、北川摇习惯了，如果跑，谨防被笑话；2、真跑，礼堂大门很小，可能引起惊慌骚乱，那么多学生，踩踏到人不好交代；3、到主席台给领导商量是否撤退暂避。
我选择了第三个想法。

王永胜：舞台在左右摇晃，是故意这样设计的？

廖凯：地下晃动，摄像机拿不稳当，老天爷又在吓我们？

14:42，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救援学生。
赵军 摄

这次大会县长经大忠代表官方作主题发言，副书记蒲方方的任务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宣读表彰决定。
一落座别上团徽就开始看稿子熟悉“决定”的蒲方方，14：27分，正看到先进个人名单第一名“王永胜”时，突然感到桌椅一阵摇晃。

“我们坐的是实木木椅子，坐位上没有海绵泡沫这类软东西，所以感觉特别明显。
” 蒲方方说：“摇晃方向感特别尖锐，东西方向，绝对没错。
摇晃两个反复。
会场上大多数人都感觉到了，因为，本来已经肃静的会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

“我给坐我右边的经县说，好像是地震哦？”浦方方说，“当时我们表面都很镇静地端坐主席台上，一是大家都没有跑，我们坐在主席台上，大家都看到起的；二是，北川经常摇，大家都习惯了……”

14:43，参会的武警北川中队战士与参会者救援学生。
赵军 摄

第二次晃动！

摇摇晃晃刚走到主席台上的赵军，看见县长经大忠、北川县委组织部部长王理效摇晃着挥着手指着大门分别大喊：“地震了，出去！
出去”“赶快！
赶快跑！
”

开会人员开始慌乱，借着话筒，马晓燕大喊：“大家不要慌，让学生先走，不能……”话没说完，马晓燕一下子被抛到了椅子后面，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想爬起来，可是地面晃动得太厉害，我根本爬不起来。
”

王发明听到喊声立即将摄像机从脚架上取下，挎在右肩，顺着人流往外走。
因他在最后一排，离后门很近，几大步就可跨出大门。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可能是大事件，一定要记录！

浦方方扶着摇晃的桌子也在大喊：“大家不要慌……”

14:49，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救援学生。
赵军 摄

主席台位置不大，9个实木材料很重很宽大的椅子一个个紧紧挨着，台上的人要跑障碍不小。
王理效站在位置上看见灯管噼里啪啦往下掉，台下联体的一排排椅子在扭动，主席台上的柱子倒下：“糟了糟了，今天绝对要发生踩踏事件，我在组织这个会，咋个得了……”王理效内心焦急万分，刚用手从左边挪开椅子准备跑，强大的地面波动能量一下把他甩翻在地：“当时感觉天崩地裂，人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放弃……”躺在地上的王理效看见四周乌烟瘴气，顺手拉一张桌子过来把头钻了进去。
刚钻进去，他看见总工会主席张映芳也在旁边躺着，便一把抓住拖她到桌下：“张主席，不要紧张！
我们在一起！
”张映芳紧张地应答：“好！
好！
”

礼堂外边，县委书记楼剧烈摇晃，刚走到书记楼停车的地方，砖头瓦块飞坠并砸伤徐旭的脚。
看着从书记楼一楼狂奔出来的蒋可（浦方方的驾驶员），徐旭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抱着头跑向大院草坪。

5月12日14：10分，时任北川团县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马晓燕在主席台上做大会讲话准备。

14：34分，刚刚逃出魔窟的付贤华接应同事。
（赵军 摄）

地面波涛汹涌：墙被推着走

第三次晃动－主震开始！

礼堂里所有人都倒地，如球一样在地上颠。
地下腹部隆隆怪叫，刹那间，地动山摇，楼在轰然倒，地在起波浪，天上烟尘飞……

主席台后墙排山倒海般迎面向躲在桌子地下的王理效、张映芳扑来，王、张二人眼睛一闭：“完了……”声响后，王理效惊恐抬头一看，倒塌的墙体废墟仅仅距离他头部半米！
“当时看见墙自己在往前走，很恐怖，以为是幻觉，事后查看，的确是礼堂背后的王家崖滑坡推动了主席台位移……”王理效说，“虽然头部躲过致命一击，但一堆砖头砸在我右腿，天花板掉下重重砸在背上，衣服都被打烂。
当时四周全黑，仅在我头部前方有一空隙，我努力刨开身上的废墟，爬起来一看，张映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四周还有几个被废墟压住的人。
我朝空隙处跑，出去就看见腿被砸伤刚刚逃出的副县长杜勇……”

王、杜二人都是地震后彼此看见的第一个活人，二人激动万分紧紧相拥后，慌不择路携手往县委大院空坝跑去。

坐在县委礼堂一排的冠军得主王永胜，跛起不方便的脚想跑到角落躲，但他左脚不便被地浪狠狠甩在地上，“感觉就像坐海盗船一样，左右摇晃，地面忽上忽下，”七八个人仓惶从他身上踩过去，他说：“我只有紧紧抱住头，任由天花板掉下的东西和疯狂逃跑的人随便踩踏。
”

14:52，逃出北川县委礼堂的参会者激动相拥痛哭。
赵军 摄

蹇绍琪：学生一窝蜂往外涌，我喊我的学生不要慌。
看见其他学校两个小学生跌倒，我个子高，体育老师，用背抵住人流，拉起她们两个后就朝门口冲。

赵军：根本站不稳，跑出去的干部就喊学生就地蹲着抱着头。
我刚跑出来，看见县委办公大楼垮塌，一楼一底的车库跟到也垮。
我眼睛一闭，遭了遭了，县委大楼上班的同志全部被埋了，眼泪顺着脸流……县委大门外，很多群众惊惶失措涌进来躲避。

廖凯：地震稍微停一下，我被垮下的天花板等东西埋了，但是埋的不深，我很快自己爬出来，见县委礼堂四周都是废墟和摇摇欲坠的建筑，只有中间一个篮球场比较安全，群众都在声嘶力竭呼朋唤友到篮球场躲，干部们这个时候分头在喊学生们往篮球场集中。

唐祖华：我跑出来后，王发明带着我去捡他被震掉的摄像机，我飞快捡起又跑到外边一看，没电池，估计掉地下时与摄像机分家，一个在我旁边的武警冒着余震冲进屋把它拣了回来，我装上电池就开始拍摄。
但是很遗憾，话筒被摔坏了，拍摄的画面都没有声音。

唐祖华在地震发生时记录珍贵资料。

上图：胜利大逃亡的唐祖华利用捡到摄像机摄下汶川大地震发生以来珍贵的20秒视频资料。
并第一个第一个把资料传到绵阳电视台，让外界了解了北川真实情况（说明：勒克儿赵军 摄于14：47分） 。

蹇绍琪：在场的人全部灰头土脸。
清点了一下人数，我的学生都跑出来了。
我把他们领到篮球场旁边的一个树荫底下躲着。
此时心头很着急，一是我老爸老妈就住在离这里50米左右的地方，不知道房子垮成什么样子，而且老爸脑偏瘫；二是我老婆和女儿在北川中学，那里情况估计也很惨。
但是我带了那么多学生在这里，我不敢离开，我只能心头说：爸爸妈妈，我不孝，对不起你们了……

……

县长经大忠爬出废墟成功脱离险境。

县法院副院长李芝军也成功脱险。

县人大副主任谢成旭成功脱险……

…… 　

北川中学团委书记、文体老师蹇绍琪悲痛地说：爸爸妈妈，我不孝，对不起你们了……勒克儿摄

　　声音像重型压路机：从西到东

“声音从西到东，很清晰，这个声音就像重型压路机开过来，由远到近，越来越接近身体，很恐怖。
伴随这个声音，左右震动，上下也在震动，会场上，台上台下的人都疯狂夺门而逃……”浦方方说，“主席台紧靠前门，我随着人流跑，在我跨出前门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跑出去了。
在门口至房檐这短短两三步，我感觉礼堂里面什么都在垮，就差一步时，我被上方砖头斜着砸中倒地，左后脑和左耳受伤，顷刻间感到头晕目眩。
倒的那一刻，房屋倒塌的灰尘遮住了视线，只感觉四周都在摇，地下在波浪式动，凭房子垮的声音和方向，知道县委大楼倒了、车库倒了……我拼命往前爬，头部左边已经麻木，鞋子全部掉了，砖头瓦块一直往身上砸，但感觉不到痛，砖头瓦块在身上堆太多，终于爬不动，已经无力抗拒……”

徐旭惊恐地看着四周大楼倒塌：“那个阵仗之吓人，县委6层高的楼由西向东往前推了几十米后轰然倒下，速度之快，我往后退都退不赢，只好抱着头蹲下等待被埋……”

14:56，北川县委组织部的詹妮娅被附近正在训练的民兵从废墟中救出。
赵军 摄

蒋可看见三层高书记楼在剧烈摇晃中，也是由西向东楼身一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不敢看，心头一默：完了，停在旁边的车子完了………

北川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张周凯正在县委办公楼4楼靠左的套间办公室里，剧烈的摇晃使他根本来不及走出办公室，便被压在一小块预制板撑起的细小空间里。

县委组织部干部何福强双腿被水泥预制板齐齐斩断……

马晓燕被人流裹胁着往外跑，“只感觉台下乱成一片，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在跑，屋顶也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东西，地面出现裂缝，到处尘土弥漫。
”

大概1分钟后，先跑出来的民警刘江看见他们浦副书记在艰难挣扎，马上跑过去把浦扶起来，武警绵阳支队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和几个武警战士也跑过来接应。
说时迟，那时快，紧跟在浦后面跑的两个穿红色服装的女学生，一个刚跨出门，另一个刚到门口立即被瞬间垮下的水泥板和乱砖卡住，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呼救，同伴回头紧抓她……

“不要管我，赶快救那两个女娃娃！
”浦方方指着身后对贾达国等人大声喊着。

贾达国等武警和见状跑过来的干部群众，冒着强烈余震立即奔过去，七手八脚拼命抢出了这两个女学生。

14:57，从废墟中自救跑出来的北川县委宣传部干事马海艳和副部长王建。
赵军 摄

马晓燕跑出来才发现，草坪周围，四座办公大楼中的两座已经完全塌了，县委大楼共6层，4－6楼全垮，1－3楼仅剩半截；5层楼高的北川县委组织部办公楼整体坍塌了，相邻的另两座楼一楼完全陷了下去，二楼变成了一楼，背后王家崖还有大面积山体滑坡。
“我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家，赶紧打电话，但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
”这时，马晓燕哥哥找来一把拉住她说：快跟我回家，家里的房子可能也塌了！
两姊妹跑到县委办公大院外的街道上一看，街道两旁的房屋也全部坍塌！
母亲还在家中睡午觉……一边是不知消息的母亲，一边是200人的中小学生和一些青年团员。
“我很想跟哥哥一起走，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走，会议是我组织的，我得对这么多人负责。
我朝着家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心里说：妈妈，女儿不孝，不能先救你了……”

徐旭和蒋可分头冒着余震跑进礼堂寻找寻找他们天天跟班的浦书记。
没看见浦，徐背起一个学生就往外跑，“第二次进去背学生出来，在草坪附近才看见浦书记耳朵在流血……”(待续）

几个补丁：

补丁1：马晓燕从废墟爬出来后，因抗震救灾表现突出，被县委火线提拔，正式成为北川团县委书记，并被6月中旬召开的团中央大会补选为团中央候补委员。
6月26日下午2点左右，电话她核实一些细节时，她显得很忙。
听他们县上有关人士说，她在准备出行，晚上在成都搭乘班机去香港，刘德华要慰问抗震救灾英雄，她在内。

补丁2：北川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赵军带相机入场，仅是想拍摄大会图片资料留存。
谁料这不是工作硬性要求的个人爱好，成就了他成为这场灾难发生后的最忠诚记录者之一。
他的尼康－D300相机当日拍摄的第一张照片自动编号是：DSC-4156，时间是12日14：17，画面是会场外，县委组织部长王理效与桂溪乡党委书记廖凯正在和冠军王永胜交谈金银花种植项目情况。
　

14：17，县委组织部部长王理效（左）、桂溪乡党委书记廖凯（中）与王永胜交谈金银花项目情况（赵军摄）

补丁3：唐祖华，北川地震视频现场资料拍摄者之一。
5月13日，他找到曲山镇政府幸存的一辆车，因驾驶员失踪，他手动点火发动汽车，把珍贵视频资料传递给外界。
他还带领专家组、部队八进八出唐家山堰塞湖，曾6次走进央视“露脸”。
29岁的他，因抗震救灾有功6月中旬被破格提拔为曲山镇副镇长。

唐祖华最早在城里打工两年后，1996年入伍，在新疆吐鲁番服役5年。
其间3次荣立三等功。
军队系统的自学考试让他从中专变成了大专。
他当过班长，还当过代理排长，是预备提拔军官。
最后两年，他在二比一选拔PK中败北，只得放弃军官梦回到家乡。
2007年，他当选为曲山镇大水村党支部书记。

14：50分，唐祖华拍摄（图左下角）县委附近惨境 (赵军 摄）

补丁4：此前很多媒体发布说，北川中学新区（即原毛坝中学）地震时，全校300多师生死亡或者失踪。
事实上，毛坝中学当地也叫城关镇中学，被北川中学合并，全校仅初一、初二、初三各两个班。
对外名称：北川中学新区。
地震前，该校2个初一班到县委礼堂表演节目幸免；初三一个班（23名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幸免，其余在教室上课的3个班总人数仅110人左右（因为中考原因，部分初三学生已经分流转至职业中学）。

补丁5：廖凯并不是这次大会参会人员。
因为本次大会表彰的一、二、三等奖获奖者都有他桂溪乡的兄弟。
作为桂溪乡“一哥”，他携带DV摄像机前来，一为兄弟伙扎起，二来拍摄回去庆功。
他的这一偶然举动，使他逃过了桂溪乡政府断壁残垣的生死之劫！

补丁6：全国抗震救灾英模事迹报告团第四分团6名英模5月23日上午在成都金牛坝宾馆讲述了他们感人肺腑的抗震救灾事迹。
武警绵阳支队北川中队副指导员贾达国作为报告团成员，作了题为《危难时刻，我们与北川人民同在》英模报告。

14：48分，县委车库已经变成一堆废墟。
（赵军 摄）

14：49分，从大街上逃到县委篮球场附近的群众。
（赵军 摄）

16：02分，县委大院宿舍一角（赵军 摄）

14：54分，从礼堂逃出的群众暂时在篮球场躲避。
（赵军 摄）